贺君旭点点头,事已至此,他便恳切地向他求助:“裴伯伯,你的面子好使,请把这些说情的人全带走,让京城上下一个字也别提到严相的事情。”
“这是何意?”裴老侯爷松开扶着他的手,声音凌厉起来:“君儿,严玉符是你的开蒙先生!”
贺君旭重新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他被猜疑结党逼宫,若我们再一起求情,反倒看起来像是施压。”
裴老侯爷一噎,最终还是亲自将其他跪着的人一一劝走。贺君旭向他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目光,而後便孤身禀请入宫。
大抵由于他三两语便处理了围在宫门的群臣,庆元帝开恩允了传召。
贺君旭长在军营,堪称是庆元帝与严玉符看着长大的,以前庆元帝还未登上那高高在上的龙椅时,因他是贺凭安的义兄,贺君旭只喊他伯伯。而如今,生杀予夺的君王端坐龙座,神色莫测,病得几乎到了人皮骷髅一般的程度。贺君旭远远跪在大殿下,隔着浓浓焚香烟雾遥望他那皇帝伯伯,一瞬间陌生得恍如隔世。
“你烦着朕,是为何事?”庆元帝的声音极冷。
贺君旭擡起眼,“听说陛下今日胃口不佳,昔日在军营之中,您最爱吃祖母做的高粱馒头,臣回忆着祖母的做法,学着做了几个,送来给陛下一尝。”
庆元帝半晌才开口,语气和缓了几分:“呈上来吧。”
殿前侍候的涅公公躬着身,将一盘形状怪异的馒头呈上。自病痛缠身以来,庆元帝的性情便越发阴晴不定,饶是他这等多年侍奉的老人也天天胆战心惊,这贺君旭也不知抽了什麽风,一介武夫突然蒸起馒头来,整也不知道整得像样些,弄出这几坨丑不拉几的东西来,万一惹怒了天子,连累了自己这个传膳的人可怎麽办!
涅公公低着头越发惴惴,他感受到皇帝的视线正审视一般落在自己手中的玉盘上,沉默中连空气都好像停滞了一般,涅公公感觉到有汗自後背缓缓渗出,落下。
然後,涅公公便听见头顶的皇帝发出了近一个月以来第一次的笑。
庆元帝指着贺君旭做的那盘丑馒头,一边摇头一边咳嗽,“你祖母泉下有知你把馒头做成这样,恐怕今晚得托梦来骂你。”
贺太夫人出身高门,其实并不会做饭,但那时庆元帝和严玉符丶贺凭安一起举事时,她亦毅然加入了军营之中,负责给士兵们准备夥食。因此,她的馒头总是做得歪歪扭扭,有时候还硬得能当武器使唤。
贺君旭这馒头,不知是手艺欠佳还是故意模仿,丑得跟贺太夫人当年一模一样。
庆元帝显然也想起了昔年的嬉笑怒骂,失笑道:“当年饿得有一顿没一顿,觉得你祖母做的高粱馒头已是世间最好吃的东西。如今空对着山珍海味,却都索然无味了。”
他捏起一个最丑的馒头,极赏脸地用手指掰着吃了几口,才慢慢瞥向贺君旭:“傻跪着做什麽?你做出这样难吃的馒头祸害朕,难道想独善其身?赶紧过来把剩下的吃掉。”
贺君旭前行至庆元帝身侧的座上,自食其果地啃起他亲手揉的干巴馒头。庆元帝眉眼间的神色松懈下来,便更显虚弱,话说得并不利索:“你来见朕,总不见得只是为了呈碟吃食吧。”
贺君旭老实地承认:“臣确实有一事想求陛下开恩。”
此话一出,大殿落针可闻。君王周身的气势又重新肃杀起来,并不言语。
贺君旭径直说下去:“先父去世前,嘱咐臣照顾好祖母,然而她却在觉月寺遭歹人所害,臣无颜面对先父,恳请陛下为祖母作主。”
庆元帝原以为他是如旁人一般来为严玉符求情的,不想贺君旭提的却是此事,年暮的君王想起泉下之人,不由得也一道伤感:“你父亲是我的义弟,又为了救我而死,他的母亲自然亦是我的干娘,朕会追封她。至于害她的人……”
庆元帝猛地咳嗽了一番,才冷冷一笑:“你放心,朕近年只是身子不好,并非是瞎了,如今镇国公已在狱中,朕会和他一一清算。”
贺君旭心里一惊,又顿觉恶寒——祖母之事连他自己也是因席卷其中才能大致推测出幕後黑手,而庆元帝身居宫城之远,却仍对此了如指掌。或许在仪鸾卫之前,天下间早就充斥着天子的心耳神意了。
若果如此,先前光王和镇国公的种种恶行他是否也一一知晓,只是听之任之?而楚颐施计诬陷谢家造反一事他是否也洞悉真相,却故意假戏真做?
天子不欲相信的,真也是假;而他想要相信的,假也是真。他们绞尽脑汁力证严玉符的清白,原来从一开始便是无用功。
但即使是没有胜算的仗,他也不是当逃兵的人。贺君旭不动神色,只俯身拜谢:“陛下挂念与先父的情谊,屡加恩典,臣代祖母和父亲谢陛下隆恩。”
庆元帝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动容:“朕与凭安之间,无需多言。当年金戈铁马,同生共死……可惜他走得太早了。”
贺君旭顺势应答道:“记得臣小时候在军营中玩,陛下就常对臣开玩笑说,你们三兄弟就像时运相济的刘关张。”
他终于说出了漫长铺垫後的这一句话。
“君儿,你终是长大了。”庆元帝从惆怅的想当年乍然回神,眼角尚带着浑浊的水光,帝王这双疲惫又冷锐的双眼盯着贺君旭,若层层剥开其中蕴藏的猜疑丶忌惮丶杀意,才能漏出微乎其微的几丝欣慰。他短促地叹了口气,“以前你直来直去得像头倔驴,如今也学会了这麽些弯弯绕绕。从馒头,到你爹,饶了这麽多圈子,原来你和旁人一样,是为了严玉符而来。”
贺君旭重新直直跪下,地面被重重撞出铮然之声。
“臣变了却又没有变,依旧是个认死理的人。”贺君旭背脊板正,丝毫不因天子的雷霆之威而屈,“难道臣不该来?于公,他是利于社稷的良相;于私,他是臣的啓蒙老师,更是先父与陛下的结义兄弟。如同您因天子的顾虑而猜疑他,臣亦因臣子的职责而劝谏您,臣与陛下一样,皆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