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马真被烫得猛地一抽气,小腿上火辣辣的疼刺得他眼泪差点飙出来。
可他甚至顾不上灼痛的伤处,眼睛怔怔地望着地上流淌的汤汁和瓦罐碎片,整个人都僵住了,“……泥鳅鱼汤……全丶全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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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
马真脑子里空空的,嗡嗡作响。
他想弯下腰去拾那些碎片,手指却僵僵的,动弹不得。他呆呆望着地上那滩狼藉,喃喃地说:“我不是有意的……”
丁喜霍然起身,胸中气血翻涌。眼前光景倏地一变,竟不是马真,却是十年前的冬夜。
七岁那年,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颤巍巍地从蒸笼里摸出一个冷透了的饼子。他遍体鳞伤地蜷在墙角,只顾把偷来的半块饼子往嘴里塞,哪里吃得饱呢?
耳边店主的毒骂犹在:“小蟊贼,这麽小就会偷东西,大了还不做强盗?合该打死!”
不是的……他不是要做贼,实在是饿极了,饿得快要死了啊!
他真的知错了,求别再打了……
恐惧如潮水般灭顶,让他喘不上气来。丁喜死死咬着牙关,似又变回那个挨打的孩子。
不过是一块冷饼,怎麽就罪该万死?而今打翻了一罐热腾腾的泥鳅鱼汤,又该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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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丁喜预想中的斥责并没有来。
尤明姜并没有动气,连看都没看那满地狼藉,径自快步过来,一把握住马真的手腕,急切道:“烫得厉害麽?”
马真一时怔住了,只巴巴地望着地上的碎片与汤汁,话也说不周全:“我当真不是……是这瓦罐它自己……”
裤管湿漉漉地贴在腿上,热气蒸腾,底下的皮肉想必已被烫得红肿。
“说这些做什麽?”尤明姜微微蹙着眉,“我只问你,疼不疼?”
疼不疼?
丁喜霍然擡头,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马真也呆住了,嘴唇微微颤着:“我丶我把你的泥鳅汤都糟蹋了……”
“……这节骨眼儿上,你还说什麽汤不汤的,烫伤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马真愣愣地站着,这话他竟听不明白。
尤明姜已蹲下身去,轻轻地将他的裤腿卷了起来。果然,他小腿上一片通红,还起了一串亮晶晶的水泡。她戴上薄薄的医用□□手套,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盒,用手指蘸了点儿药膏,轻轻地抹在那红痛的皮肤上。
“忍一忍,”她声音很柔和,“这紫云膏里能清热止痛,对烫伤很管用。”
马真僵着腿,一动也不敢动,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着头,望着尤明姜乌黑的发顶。
药膏凉丝丝的,他的眼眶却热了起来。
从小到大,从没有人这样待过他。他做错了事,从来只有打骂。後来他长大了,也学会了用拳头去应对这世间的冷暖。这般温柔宽厚的对待,实是平生未遇,叫他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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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不算严重。”尤明姜说着,擡头看向一旁的丁喜,“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
丁喜盯着那盒紫云膏,指甲无意识地抠进掌心。七岁那年,他偷来的冷饼还没咽下去,就挨了一顿毒打。他在沟渠旁边躺了一夜,一度以为自己会像野狗般悄无声息地死去。这些年,“偷就是偷,是骨子里的劣根性,小偷活该被打死”这句话,早已刻进骨髓。
如今,他果真成了贼,成了寇……
明明是他自己选的路,可心底那片荒芜的冻土,却总在夜深人静时,渗出刺骨的寒意。
“大哥?”马真担忧地唤道。
丁喜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从肺腑最深处艰难抽出,突然望向尤明姜,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如果……如果有个孩子饿极了偷吃的,你会毒打他一顿来惩罚他吗?”
尤明姜擡起头,目光如炬。
那一瞬,丁喜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这目光照得透亮,所有藏在阴影里的溃烂伤口都无所遁形。
破庙里一时寂静,只剩雨声和柴火的噼啪。
尤明姜收起紫云膏,认真思忖片刻:“偷窃本身,当然不对。”
丁喜的心直直沉了下去。
可她的声音又响起,不疾不徐,“但一个饿急的孩子,不过是在听从求生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