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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喜伏在远处树荫里,见她带着自己兜圈子,就知道自个儿行藏已露。
他不由得苦笑一下。
那绊马索确实是他亲手布的。
自打黄河在张秋镇溃堤,漕运随之断绝,大名府的粮食一天一个价,贵得没了边。
杏花村是个不起眼的小酒家,日子紧巴巴的;小马又染上了疟疾,先前弄了藿香正气汤,只能压住寒热,稍一疏忽又会反复。
一时间,既找不到大夫诊治,也弄不到对症的药来吃。
丁喜本来盘算好了,要劫了谭道这个狗官押送的红货,好重金请了张简斋来救治小马。
谁承想,眼错不见拦错了车,一时恍惚,竟叫旁人抢了先,却意外撞见这大夫收拾了沙家七兄弟,还分了口粮给沙大嫂的孩子……
他不禁流露出了动容之色。
要知道,在许多人眼中,强盗终归是强盗,哪管什麽缘由和种类,横竖都是一死。
谁又肯问一问,他们怎麽偏走上这条路?谁又愿听一听,他们是如何被那狗官刮尽了血肉丶逼绝了生路?这何尝不是一种谄媚,不是一种对强权不声不响的低头?
说起来,沙家人不过是一群小人物,却敢动谭道这个狗官的红货,更敢豁出性命去复仇。即便失败了,又何尝不是一种骨气?
再看这大夫,心怀慈悲却不失通透,偏生落在这麽个污糟世道里,真真是恶土生灵芝。
当时没跟沙家七兄弟争抢,也是因为丁喜知道他们的遭遇,知道他们是被逼无奈才落了草,为了向谭道寻仇,才会在山路上拦车。
不过,他丁喜一向不做亏本的买卖。
这次下了绊马索,却落了空;想起小马的疟疾,时好时坏,要是能把这大夫“请”回去,也不算白白忙活一场。
可惜,这大夫警觉得很,功夫比他预想的厉害,才悄悄跟了一小段路,就被她发觉了。
丁喜目光沉了下来。
想到这儿,他悄无声息地潜近小院,仔细观察院内动静与布局,寻找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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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明姜迈步进了院门。
海红珠正在给骡子梳鬃毛,她用红绳编小辫,还掐了把紫地丁缠上柳枝,编了两只花环,一个戴骡子头上,一个自己戴着。
见尤明姜回来,她臭美地问:“尤姐姐,我好看麽?”
“好看。”尤明姜笑着应了一声,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院墙和屋顶。
海四爹抱了捆柴火经过,听见这话,忍不住瞪她:“还不过来搭把手?瞧你这娇惯样儿,越发不像话了!”
他板着脸,心里着实着急。
人家铁萍姑病着,眼下都起来干活了,这丫头倒好,还在那儿躲懒儿……就算尤大夫不说什麽,可人情亲疏,总该心里有数吧?
“别拦着,让孩子高兴高兴。”尤明姜眉眼弯弯,冲他笑着摆摆手,“小姑娘家,活泼爱俏的年纪,戴点花儿朵儿的才精神。”
一边说,一边把竹编药篓往边上一撂。
她走到水缸前,在手上细细打了皂角,反复揉搓,等起了白沫儿,才舀起一瓢水冲净。
见尤明姜替自己说话,海红珠冲老爹吐了吐舌头:“哼,尤姐姐都说好看呢!”
这缺心眼儿的。
海四爹瞪了自家闺女好半晌,最终只幽幽叹了口气,摇摇头去烧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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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明姜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海红珠本就是一行人里年纪最小的。
这一路风餐露宿的,活没少干,苦也没少吃,已经够懂事的了。
一个孩子乖巧到这地步,还要她怎样?
要是什麽都推给个半大孩子,那她这个“主心骨”的脸面,又该往哪儿搁?
尤明姜撸起袖子,走到了露天竈台边,正要张罗晚饭,她一擡眼,倏地愣住了。
铁萍姑竟然醒着!
这可少见。
铁萍姑在竈台旁,搅和着一盆稀溜溜的面糊,是用吃剩的干炒面做底儿,又掺了一点儿面粉,一看就是要上鏊子摊煎饼的。
“……总躺着也不好,越躺越没力气。”
铁萍姑手上舀起一勺面糊,往热鏊子上一倒,手腕轻轻一转,面糊就铺得匀匀的,圆滚滚的,再烙上一会儿,两面都变得喷香。
“你能起身走动,我自然高兴,不要太勉强,慢慢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