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元节是水官大帝的生日。
道教宫观里正举行斋醮法事,道士们诵经礼拜。江边有许多百姓在放纸扎灯。听说今晚还有乡绅筹备了好几树的药发木偶表演。
天边突然炸开一朵烟花,尤明姜这才醒过神来,轻声道:“原是下元节了。”
闻到糖炒栗子的香气,她便取了铜钱,顺着人流踱步过去。
傅红雪脸色苍白,裹着黑裘衣,慢吞吞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他背影萧索,瞧着比往常更孤单。
不知不觉逛到卖糖炒栗子的摊子附近,闻着糖炒栗子的甜香,傅红雪却依然兴致索然,正待离去,一道身影倏然掠过眼前。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却如遭雷殛,当场愣在了原地。
人潮涌动里,他的视野里却只剩了一人。
他怔怔地望着那道眼熟的身影。
她一袭青衣,背着竹编药篓,无论在街市上看到什麽,都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光是一个侧脸,他却已在心里补全了她的容貌。
傅红雪抖若筛糠,眼泪已抢先落下,他嗓音沙哑,喊得吃力:“……明姜!”
尤明姜下意识地回头:“嗯?”
她转过脸去,只见傅红雪站在灯火阑珊处,死死地盯着她。
他好像瘦得厉害。
黑裘衣在瘦削的身上打逛荡,下巴上还有青青的胡茬,眼窝黑沉沉的,一副憔悴到了极点的样子。
傅红雪强忍着眼泪,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步一步朝着她走近。
每一步都带着难以置信与小心翼翼,靠近又怕是幻影,不上前又怕错过。
天!
这人居然是傅红雪。
尤明姜脑子“嗡”一声,呆呆地望着他。
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她望着傅红雪,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周围的喧嚣声渐渐远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周遭人潮涌动,她却像黑夜里晃眼的灯塔,引导着他的航行。
衣袂被风掀起又落下,她歪头的神情与记忆里分毫不差。
三丈,两丈,一丈。
心脏突然在胸腔炸开闷痛,膝盖不受控地发软,却还在兀自向前倾身。
隔着一丈远,傅红雪却生了怯,停下了脚步。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死而复活的神迹吗?
这些时日在月下跪破的膝盖,当真换来了上苍的垂怜?还是说,他又魇住了,醒来又是一枕槐安?他恨不得马上扑过去,可是又怕扑过去,兜住的又是一阵风。
傅红雪咬破了舌尖,铁锈味立刻弥漫在唇齿间。
疼。
原来不是梦。
这具残破的身体总是这样,一旦大喜大悲,就会抽搐着痉挛,他嘴唇泛白,随时都有可能倒在地上,跟抽搐的山羊似的口吐白沫。
但他不在乎了。
如果她肯为自己停下脚步,他宁愿呕出心来。
定定对视了良久,傅红雪双眼通红,陡然拨开乌泱泱的人群,一步一颤,不躲不避,直直地奔她而来。
如此一来,难免与周围人産生些许磕绊。
有人骂骂咧咧地推搡他,有货郎的扁担擦过他的额头,可他浑然不觉丶充耳不闻,踉跄着往前挨,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道身影。
生怕稍微一错开视线,她又会化作一抔星光消散在眼前。
这般神情让尤明姜想起了扑蝴蝶的孩童,明明是心急火燎的,却要屏气往前凑,生怕把蝴蝶惊走了,连呼吸重一点儿都成了困扰。
尤明姜于心不忍,擡脚想走向他,可是才挪了半步,他眼底就露出了惊鹿似的水光。
那是一种绝望而惶然的神色。
她不敢动了,只好站在原地,等着他向自己走过来。
她就这麽眼睁睁看着,他像个学步的孩子,一瘸一拐,晃晃悠悠地走来。
剩下咫尺距离,他忽地张开双臂,一把用力抱住了她。双臂勒得很紧,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却仍止不住地浑身颤栗。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紫草香,是活生生的丶会呼吸的尤明姜。
傅红雪泪流满面道:“找……找到了。”
破碎的哽咽里混杂着点儿血沫子,他佝偻着脊背,将脸埋在她的肩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