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明姜瞥了眼远处禁军的旗号,语气沉了沉,低声说:“海大叔,空白路引剩得不多了。这一拨禁军是新换来的,查得严还没规矩,咱们绕山路走,别撞上去。”
海四爹勒住缰绳,抹了把额上的汗:“听说上一拨才驻了俩月,好好的怎麽换防了?”
尤明姜轻叹一声,声音压得更低:“还不是朝廷怕兵将聚在一处,万一扎根太久,保不齐会生出什麽异心。”
海四爹咋舌道:“怪不得总听说禁军换防勤,原来是朝廷怕这个!照这麽说,大名府这儿的禁军,管得也这麽严吗?那地方上的治安,应该很好吧?”
尤明姜冷笑道:“治安好?大名府紧挨着恒山派跟黑木崖,双方的厮杀就没断过。就算不换防,禁军平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肯真管?海大叔您说说,这般治安算好吗?”
车厢里忽然探出个脑袋,海红珠咋咋呼呼地凑过来:“可我听说大名府是重镇,足足有两万禁军和厢军呢!这麽多人,就不能清剿一下作乱的江湖人麽?”
被她这天真的话逗得一笑,尤明姜摇头解释:“想什麽呢?厢军是服杂役的,一月就那几贯料钱,哪犯得着为江湖事拼命?”
海红珠不服气道:“我说的不是散兵游勇,我说的是禁军,正经听调遣丶吃皇粮的……”
尤明姜轻轻摇了摇头:“禁军三天两头换防,今日你费劲清了作乱的,明日又来一拨生面孔,这功劳苦劳,最後能算在谁头上?官府里头的人啊,但求面子上过得去,别乱到要关城门就行。至于老百姓究竟活得怎样,没几个人真放在心上。”
海红珠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微微张着。
原来朝廷怕的是兵将夺权,而不是江湖争斗。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能绕开麻烦活着,就已是烧高香了。
见她愣着没回神,尤明姜拍了拍车辕:“别愣着了,先赶路吧。”
海四爹赶忙应了一声,轻甩鞭子,骡子“咴”地一叫,撒开蹄子拐进了旁边的岔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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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山路比官道可难走得多。
车轮碾过碎石子,“咯吱咯吱”响得刺耳,地上的石子又尖又密,好些都带着棱尖儿,铁圈轱辘碾过,磨得“滋滋”轻响。
走了大半天,日头越晒越毒,骡子累得喘起了粗气,鼻翼扇着热气,蹄子落地也慢了些,像是每走一步都在忍着疼。
大小不一的石头挤挤挨挨,被晒出白花花的光,酸枣刺丶野荆条从石缝里钻出来,叶片蔫蔫地耷拉着,风一吹才勉强簌簌晃两下。
海四爹淌着汗,擡眼扫了扫四周,含糊道:“这地方,好像叫什麽乱石岗来着……车轱辘上的铁圈,被这些石子儿弄松了不少。”
热浪裹着尘土扑在人身上,海四爹穿了身粗布短褂,袖口沾了些泥儿,配着灰麻布裤子,头发乱糟糟的,酸溜溜的汗馊味黏在身上甩不掉,连呼吸都带着股热意。
俩小姑娘也没好到哪儿去,浑身臭烘烘的,海红珠抹了把汗,眉头始终拧着。
一行人穿得要多寒酸有多寒酸,只有尤明姜设法搞来了一身体面的行头:圆领窄袖的缺胯衫,下摆掖进腰带里,襻膊把袖子搂起来,乍一看还真像个押解公文的小吏。
倒不是她自私,只顾着自己光鲜,实在是没办法。她特意在车上挂个驿站灯笼,自己扮成个小吏,又往骡子身上绑了一小捆包袱卷,假装是官府的文书卷册,好威慑沿路的灾民。
“嗯,再赶两三日路,应该就能到平定州了。”尤明姜说着,目光落在了车里昏睡的铁萍姑脸上。
日光透过车篷的缝隙,在铁萍姑蜡黄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她额上敷着的湿布早被蒸得半干,紧紧黏在皮肤上。
铁萍姑蜷在藤席上,身下垫着厚实的干艾草,却仍挡不住骡车颠簸的晃动。
她脸色蜡黄,嘴唇裂得起皮,双眼半睁半闭,长长的睫毛沾着尘土,一只手虚虚搭在腹部,偶尔溢出几句含混的气音。
蜂毒本就伤了她的底子,这一路没沾过热食,她夜里总睡不安稳,被肚子里的滞胀感搅得烦躁;白天昏昏沉沉提不起劲,病恹恹的。
尤明姜捏了捏竹编药篓的背带,心里暗忖:铁萍姑这身子,要是再断了热食调理,怕是要落下病根儿了。
海红珠也捂着肚子,天天吃干炒面,嘴巴烂了好几处,肚子胀得像揣了个硬球儿,跟受刑似的。
见她脸色发白,尤明姜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你这脸色瞧着不对,还能撑得住?”
海红珠连忙直了直腰,忍着难受劲儿,挤出个笑:“可能太热了……歇会儿就好。”
海四爹瞪了眼车斗里蔫头耷脑的女儿。这一路,他总怕给尤大夫添麻烦,海红珠好几回捂着肚子,脸皱成一团说难受,都被他用眼神暗暗压下去了。
瞥见海四爹投来“别添乱”的眼神,海红珠赶紧低下头去。
她怎会不明白自家老爹的心思?
这一路上,骡车见了成群结队的灾民,总会尽量绕道儿,可总有躲不开的时候。沿途都是饿狠了的灾民,衣裳破得遮不住身子,野物被逮光了,就在路边搭个破布茅草棚,泡在没脚踝的淤泥里,从浑浊水坑里捞一口吃的。
生火做饭,不等于明说“我有粮”麽?
海四爹便提议不生火,让每人缠袋干炒面,饿了就嚼几口干的,图个安生就好。
况且,尤姐姐肯匀口炒面给她和爹爹,就已是天大的幸事,哪儿还能挑肥拣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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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到了这工夫,海红珠还在咬牙硬撑着。
再一瞧海四爹抿着嘴一言不发,尤明姜还有什麽不明白的?
她从竹编药篓里取出个竹筒,拔了塞子,递给海红珠:“这几天净啃干炒面,肚子早受不了了。萍姑还病着,你可不能再垮了。这是保和汤,拿山楂丶神曲熬的,先喂她几口,剩下的你自己喝,能舒坦些。”
海红珠接过来,把竹筒凑到铁萍姑的嘴边,铁萍姑喉咙一动,本能地咽下了小半口。
没等再喂,她就皱皱着眉,不愿被药汤搅扰了清梦,偏过头去不再张嘴了。
海红珠这才自己捧着竹筒,小口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