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挑了挑眉。
他笑容不改,掸了掸衣摆,自然而然地在灰衣青年对面坐下。
路小佳擡眼。
对面坐着个醒目的年轻男人,最醒目的是那两撇修得跟眉毛一样整齐的小胡子。
这人煞是厚脸皮,手里端起另一只酒杯,眼睛亮得像星星。
他没动,只是冷冷道:“我不认识你。”
“我叫陆小凤,四条眉毛陆小凤。”
陆小凤摸了摸他那两撇标志性的胡子,“现在认识了。”
路小佳没说话,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就往嘴里灌。兴许是喝得太急,那酒水呛进了气管里,他猛地咳嗽了起来,“咳咳咳——”
突然,一只手臂横了过来,硬生生夺走了他的酒杯,正是那个自称陆小凤的怪人。
陆小凤转着他的空杯子,低声道:“小兄弟,你看起来有心事啊。”
“不关你的事。”路小佳声音沙哑,伸手夺回了自己的酒杯。
陆小凤这才发现,他的膝上搭着一条褪色的红头繻。那条红头繻皱巴巴的,颜色不太鲜亮,还起了粗糙毛边,似被摩挲过千百遍。
“啪嗒。”一颗泪珠儿,突然落在了那条红头繻上,慢慢洇出了深色的圆斑。
陆小凤愣住了。
这是……
一个剑客的眼泪?
路小佳仰头,又灌下一杯酒,酒液顺着下巴流到衣襟上。
陆小凤说道:“一个想醉死自己的人,要麽是在逃避什麽,要麽是在惩罚自己。”
一语中的,辩无可辩。
路小佳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也许是酒劲儿涌上来了,也许是陆小凤的眼睛太过通透,也许因自己撑得太久……他突然想把自己的故事,告诉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剥了颗花生,自报家门:“路小佳。”
陆小凤怔了怔,意识到他想跟自己聊一聊,轻笑道:“哪个姓?五百年前是一家?”
路小佳自嘲一笑:“错,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路,是分道扬镳的路……”
陆小凤挑了挑眉,伸手从他小碟里抢过一颗花生,剥壳後,抛进自己嘴里,嚼得嘎嘣响:“原来是一路顺风丶康庄大道的路。”
“一路顺风丶康庄大道?”路小佳苦笑,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他讲自己如何作为一枚弃子长大,如何在仇恨中挣扎,又是如何在遇见尤明姜後,第一次感受到温暖。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弃子,我的表兄弟取代了我的位置。”
路小佳盯着空酒杯,“我本该恨他。他鸠占鹊巢,他顶着『丁三少』的头衔对我作恶……他害了个无辜的人,他该死……可他现在死了,我反而……”
陆小凤适时地给他斟满酒,然後接上他的话,“反而不知道自己该恨谁了,尤其当杀人凶手是你最在意的人。”
路小佳震惊道:“你怎麽……”
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怎麽一眼就看穿了他最深的秘密?
“是这条红头繻的主人吧?”陆小凤指了指那条皱巴巴的红头繻,“能让一个剑客失魂落魄的,多半为了个情字。”
船身轻轻摇晃,附和着陆小凤的话。
路小佳沉默了很久,久到陆小凤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他终于开口说道:“是,你猜对了……她的确杀了他。”
陆小凤听完,慢悠悠地剥了颗花生:“有意思。你气她杀了你这个鸠占鹊巢的表兄弟?”
路小佳沉默了会儿,说道:“不全是。”
“那你气什麽?”
“我气她……”路小佳语气艰涩,“气她让我明白,这些年我所谓的隐忍和守护,不过是个笑话……我谁都护不住……”
陆小凤突然大笑起来,直笑得路小佳又懵又恼,他才擦了擦笑出的眼泪,说道:“小路啊小路,你这不是生气,是害怕。”
“害怕?”路小佳睁圆了眼睛。
“害怕失去。”陆小凤难得地认真起来,“那个姑娘把你从深渊里拉出来,现在你怕她又把你推回去,或者……怕她消失。”
路小佳瞳孔骤缩。
陆小凤给自己续了杯酒:“我有个朋友,叫花满楼。他总说,人生最大的坎儿,不是宽恕别人,而是与自己和解,那是一场一个人的厮杀,对手是自己,没有退路,也没有援手。”
说到这儿,他拍了拍路小佳的肩膀,“你要做的是与自己和解。”
“你……”
“我什麽我?”陆小凤挟了筷子苔脯,塞自己嘴里,他给路小佳斟满酒,“这酒怎麽样?”
路小佳抿了一口,皱眉道:“既不辣也不冲,挺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