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叔父是荔园主持疫病的大夫。”
郭嫂诧异,“噢!敢情你是庾大夫家的小姐?庾大夫我听他们回来的人讲过,是位神医可是?”
正说着,见杜仲笑嘻嘻钻进门来,“这案子了了,想不到咱们还抢在师父前头,回头师父总该褒奖褒奖咱们了,嗳,你要什麽?”他把脸向上仰起来,美滋滋畅想道:“我横竖想好了,师父要是奖,我就要他那个玉腕枕。”
那玉腕诊是庾祺常带着出门看诊的,每逢从医箱里拿出来,有钱的病人一瞧,少许了诊金怕他看不起,往往就许下重资。
九鲤一面将叙白的氅衣也穿上,忍不住嗤笑,“你还没学出师呢,又不能自己给人瞧病,要那腕枕有什麽用处?”
那郭嫂将眼也转来他身上,笑了笑,“你是庾神医的徒弟?”
杜仲刚挨九鲤嘲讽一句,本来面上有些挂不住,此刻生人一问他,血潮当即从脖子涌到脸上来。他吭吭咳两声,走到九鲤旁边坐下,翘起腿,有点不好意思看那郭嫂,“你别看我年轻,跟着我师父学了不少本事呢。”
郭嫂掩住嘴别过脸,轻轻笑出声,杜仲不得不朝她看去。这一看,心仿佛被人撞了一下似的,原来她还有些年轻,应当是未越三十的年纪,头发虚笼笼地挽着,没插什麽簪环珠饰,只耳下一点珍珠随她的笑轻轻摇晃着,她一只手虚捂着嘴,上面一双稍显细长的眼睛朝他将瞟未瞟地。
烟视媚行原来是这样,他年轻的心还在馀震。
不一时叙白也进来,看样子是审完了,九鲤忙起身,“你觉不觉得这万三说的话有哪里不对?”
叙白攒着眉想了想,旋即笑道:“可他说的与死者的情形都对得上,杀人的时辰也说得不差,难道庾先生会验错?而且这会衙役押他去家里找凶器去了,咱们在这里等一等,寻来凶器,回荔园请庾先生与死者的伤口比对,若对得上,那就错不了。”
他坐下来,郭嫂则很有眼力见地起身,福身说回後厨去给他们瀹茶。杜仲眼角的馀光不由自主地瞟着她走去将门帘子挑开,放了片短促的光亮进来,随即便暗了,像有颗种子落在地里,给土掩上,不知将来会不会有时机发芽。
机缘这东西真是说不清,谁知道往後一天接一天,是越来越暖,还是越来越寒?反正幼君回想当年议亲,总觉得那是人生的转折,谈不上心动,但此後再没感受过当日自己身上那份热温。
沉默中,她睐一眼庾祺,才想起来谢他,“幸亏庾先生今日在这里,不然照他们去请大夫,不知几时能请来,我娘岂不凶险。”
“我不过是凑巧。”
“凑巧——”她咂着这两个字似笑非笑,“或者也能换个说法,”
庾祺等着她馀下的话,没等到,转来看她,见她目光意味深长,他心中一跳,觉得她猜出了他的来意。
“缘分。”没想到她峰回路转,笑颜渐开,慢慢又敛成微笑,声音低下来,自点着头,“兴许也能称得是‘命数’。”
庾祺反剪双手,看着她失落的脸,恍惚中又似见到故人,不禁心生恻隐,“姑娘信命?”
“信不信的我也说不好。小时候人家都说我命好,生在富贵之家,日後一定是安稳享乐,我也以为会是这样,平安长大,嫁位良人,过一个女人该过的日子。想不到世事难料,那年爹过世,关家风雨飘摇,我只得弃了外嫁的念头,留守家中,保住家中基业。”
“怎麽不招婿上门?”
“自家人都姓不过,何况外人?”她凄凄淡淡自笑着,忽将话峰一转,“庾先生怎麽不求学为官?男人家的抱负不都一向是入仕?怎的做了大夫?”
“命数。”他一笑了之,“我也不是为官之才。”
“难得一个男人家,竟不贪恋权势。”她扭过脸,还是微笑,只是那微笑里平添几分锐利,“我猜庾先生必是没尝过呼风唤雨的感觉,倘或尝过,就由不得你了。”
他笑着缄默,慢慢点了点头,“看来关大姑娘已从最初的情非得已,变成如今的乐而忘返了。”
幼君向前一步,在他面前立定了身,笑着睇他一会,眼睛渐渐垂到他一只手上,目光直扎进他的手心,“看,男人的手天生是这样大,女人的命数始终是握在男人手里,只要是女人,都希望遇见的男人有颗温柔心。”
庾祺收回手,笑道:“真可惜,人都说我最是个心肠硬的人。”
幼君并不觉意外,仍从容地并他朝前走。
他又道:“不过关大姑娘有句话说错了。有时候男人的命数也是握在一个女人手里。”
“噢?此话怎解?”
“有句古话,英雄难过美人关,”他睐着冷冷笑眼。
幼君笑容稍滞,很快又恢复了神色,只是再笑,也笑得力不从心,看着前面路上遍地金光,总觉得是末日似的,很有些悲凉。
说话仍回到小厅上来,张达在这里坐等了半日,早是百无聊奈,一见他二人进门,忙起身迎来,“太太可大安了?”
幼君看一眼庾祺,笑着施礼,“有劳张捕头挂心,还多亏了庾先生,已经醒过来了,亲戚们正陪着呢。”
张达呵呵一笑,“这不是缘分麽,可巧今日就有位神医在你家中!”
缘分,多麽诗情画意的一个词,可幼君今日听来说起,都觉得并不是什麽好词。缘分缘分,不也叫劫数麽?偏不知何处冒出这庾祺,生意场上勾心斗角这些年都没倒下,难道今朝要折在他手里?
她抱着纤弱的胳膊临窗站着,听见外头和尚道士们在唱超度的经,那片隐隐约约的嗡嗡声也是不可靠,给风一吹就散了。她眯起眼睛,仰起头来,让太阳照在脸上,心里想,亏得自己是个不迷信因果报应的人。
侧转过身,看见几上放了盆不合时宜的红色芍药,她便掐断那花,随手撇在盆里,将娘妆叫进卧房里来,“去请蔡晋来。”
娘妆有些踟蹰,走近道:“怕不是时候吧,那庾先生和张捕头刚走不久,要是给他们在路上碰见——”
幼君微笑着朝立了满面墙的大圆角柜前走去,“你当躲着他们就不会碰见了?你信不信,他们此刻就守在咱们家门外,等着抓蔡晋一个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