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祺的嗓音很沙哑,沉得像喉咙里含着个秤砣,“可别人不会这麽想。人言可畏。”
“别人怎麽想有什麽要紧?”她的泪一滴滴落在他腿上,“随他们怎麽想,我不在乎。”
她的眼泪滚烫,火热从腿上传到他心里去了,他擡起手掌悬在她背上,然而仍是迟迟落不下去。她等着等着,把脸擡起来望他,眼底闪烁着迫切。他也垂着眼看她,她挂着满面任性的眼泪,睫毛颤动得稚气。他看得入神,完全没防备她会忽然伸直了腰在他嘴上亲了一下。
他没责备她,但也没赞同,只是对她和自己都感到无力。稍隔一会,他在她满目的期待里苦笑一下,“我就做你叔父哪里不好?是你的长辈就能永远疼着你宠着你,你的男人就不一样了,也许爱你只能爱一时。”
“小时候您放烟火给我看,您说,夜再长天亮就会忘了,但一时的绚烂能在心里永恒。您忘了?”
“那不过是哄孩子的话。”
她瘪着嘴,正有一滴泪滚下来,“什麽都是随您说。”
他轻轻乜笑,“你看,倘或你不喜欢我,就不会这麽难过。”说完便放她在这里哭,站起来走了。
九鲤在地上软坐了须臾後,又横手抹了把眼泪捉裙起来向外跑,追到门前,只看见他青绿色衣摆从门角掠过,融入黑夜中,根本捉不住。
她呆在门前又是一阵强烈的鼻酸,却忽然想起来一点,从前他也曾毫无眷恋地离开过全府,谁也留他不住。但那又怎麽样?他到底还是又回去将她带走了。没有走哪有回?他会回来的,和小时候一样,闯破一切难关回到她身边,她笃定这是宿命,否则天南地北的两个人,怎麽偏偏会遇到?
她不信鬼神,但一向迷信这一点。于是狠狠揩了满脸的泪水,自己把自己宽慰得微笑起来。
天上不知几时落起细雨,叙白双手把着门,透过幢幢花与雾望向对过那房间,想是九鲤才刚挨了庾祺的训斥,正怔怔地站在门内,风正往那头吹,把一片烟雨拂进屋去,也拂荡着她的裙角袖边,他似乎看见她在迷蒙中朝他笑了,一个妩媚的女人的笑。
次日一早,叙白开门出来正好撞见张达打外头进来,说是昨日派去的衙役大早请了个稳婆来,正要去告诉庾祺。叙白因想着昨夜庾祺训斥了九鲤,少不得也有话要对他说,便拦下张达道:“我去和庾先生说。”
一进屋,见庾祺正在那边榻上吃茶,脸色比昨夜好不了两分。他走到屏门底下打拱,庾祺眼也不擡,就叫他先去把门阖上。他阖上门折身进来,心下有预料他会说些什麽,反正也早就看出庾祺并不想招他为婿,所以不再像从前那般畏惧忌惮他了,显得从容自若。
果然庾祺端着一碗茶冷声道:“鱼儿时下正在和魏家二公子议亲,我想这事情有必要郑重同你齐大人说一声,不过我猜你也早知道了。不是你齐大人有什麽不好,是我庾家不好高攀。”
叙白笑着点头,“我的确知道这事,不过不知先生有没有问过鱼儿的意思?鱼儿似乎并不大喜欢那魏二公子。”
“不喜欢他,难道喜欢你麽?”庾祺似笑非笑地扫他一眼,“齐大人不要太自信了。”
叙白的那份从容在他的嘲讽之下渐有些败退了,“先生不是她,怎麽会知道她心里到底怎麽想。”
“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会不知道?”庾祺捏着茶碗盖拨弄着茶叶,歪着睇他一眼,“我不单知道他,还知道你。你为什麽想讨鱼儿为妻,你我心知肚明。上回鱼儿和杜仲在你家看见的那幅画,我要是没猜错,只怕是你有意让他们瞧见的吧?”
原来他知道了,叙白一时空张着嘴不能辩解,只好化作一笑,“先生果然能想在常人之先,我幼时曾在京城生活过一阵,因祖父的关系,曾在宫中见过一位全姑姑,我初见鱼儿,就觉得鱼儿与这位全姑姑长得——”
话音未落,庾祺便冷笑截断,“你疑心什麽,还有你那幅画到底是从何处得来,我不管。我只是想告诉你,鱼儿虽然年轻,可她很聪明,这些事她也早就知道了,她和你来往无非是想打探你到底存的什麽主意。她这个人,就是好奇心重,我劝你不要自以为是,觉得她是对你动了心,就有些忘乎所以起来。”
既然把话说请了,叙白干脆也开门见山,“我看是庾先生对我有些误会,我对鱼儿的身世有怀疑,与我是真心喜欢她并没有什麽冲突之处,我从没想过害她什麽。”
“那是你的事,她并不喜欢你。”庾祺听得攒眉,拔座起身,凛然地踱逼到他面前来,“我和你说这些,是要你注意你的言行举止,你若敢再对她无礼,我可不会管你做着什麽官,或是背後站着什麽人。”
叙白面对他一身肃杀之气也有丝惊惶,却仍旧维持着脸上镇静的笑意,“难道是小鱼儿亲口告诉先生我对她无礼了?我不信,我想她不会随便污蔑人。”
言下之意是九鲤心甘情愿,庾祺笑了一笑,“她做事一向不管不顾,你不一样,你是饱读诗书之人,行事应当要深思熟虑。”
待要把手从袖中伸出来,突然“咣当”一声,门猛地被人推开,九鲤走了进来。他一见是她,便背转身去。
九鲤打量着他二人,“你们关着门神神秘秘地在说什麽?”
叙白扭头对她笑笑,“没什麽,我来告诉庾先生一声,稳婆已经请来了。”
说这话犯得着关门?九鲤转到庾祺旁边,见他脸上的寒意还未敛尽,暗幸来得及时,忙推着叙白出去,“你还不去吃早饭麽,饭堂里特地给你留着饭呢,快去吧。”
门前望着叙白走远後,她又折身进来,轻描淡写和庾祺道:“您不许伤他性命,他若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庾祺原也没想害他性命,一听这话,怒冲冲地掉过身,“你说什麽?!”
她挑衅地吊起眉梢,“不信您试试看。”
庾祺只觉天都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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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