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庵中仙(十四)是水。
九鲤说完这番话,便不管不顾地往顾夫人房中吃瓜果,留庾祺独自在屋里气了半日,又无可奈何,只得不去想九鲤,暂拿了香囊和钱袋摆在桌上钻研,脑中一面琢磨幼君说的那些话。
不觉下晌,张达骑马回来,没承想连杜仲也一道来了,带了身换洗衣裳,装在个包袱皮内,挟在腋下,一进青莲寺便四处打量,脸上笑个不住,“张大哥,跟你打个商量,我同你住一间屋好不好?我可不想跟我师父一间屋子,时刻受他管束着,不得自在。”
张达略带鄙夷地睐着他,“你师父叫我接了你来,自然是器重你,那你还不得勤谨些,时时刻刻在他眼皮底下孝敬着?”
“嗨,他哪是器重我啊,他叫我来还不是为了让我时时监视着小鱼儿。”
“监视小鱼儿?为什麽?”
杜仲长吁一声,笑道:“不是齐叙白也在这里麽?”
张达了然地笑笑,又斜他一眼,“你小子还有脸跟我睡一个屋?你敢是忘了,上回说你师父的‘病’,你转头就把我卖了!这两日庾先生还看我横不顺心竖不顺眼的。”
杜仲拿胳膊撞他一下,“那不是师父逼问嚜,再说我都替你解释过了,你全是因为关心他的身子。师父不是十分不近人情,你的好意他是知道的。”
张达纠缠不过,只好答应,说话走到客院里来,碰巧九鲤正在廊下,看见他便拉着问家里的事,杜仲把包袱皮一股脑塞给她,朝对过那间屋一看,见庾祺板着脸坐在桌前,便随便和她说了两句,先赶着转去向庾祺请安。
一进那屋,庾祺当即命他关上门来,仔细交代了一番话,果然如他所料,这回是特叫他来监管九鲤的一切言行举止,“她越大越叫人头疼,我的话她也净当耳旁风了,你和她是同辈亲近些,往後她和齐叙白说过什麽做过什麽,凡你见到听到的,都来回我。你若徇私——”
“仲儿不敢!”杜仲笑着识趣跪下,心只道管是叫他来做什麽的,为案子也好,为监视九鲤也好,反正总比憋闷在家里对着那些沉闷的药柜子强!为表忠心,忙表明立场,“其实我同师父一样,也不想鱼儿嫁给齐叙白。”
“起来吧。”庾祺脸上总算露出丝欣慰,“你说说看为什麽。”
还能为什麽,不就为他不喜欢麽!杜仲笑呵呵道:“不是有句话说,负心多是读书人嚜,我看他那人就有些虚。”
庾祺笑了笑,又细问起家里的情形,杜仲一一祥叙老太太如何,生意又如何,好在庾祺到寺中不过短短两日,家里倒没甚大事,也没什麽要紧的病人。他安心不少,便摆手赶他出去了。
杜仲又转进张达房中,见九鲤在榻上翻他的包袱皮,正翻出一个大油纸包来,举着朝张达晃了晃,“张大哥,你猜这是什麽。”
张达正在桌上倒茶吃,一眼掠过,“总不会是什麽金银财宝。”
杜仲将门阖上进来,“那是我来前青婶偷偷包给我的,怕咱们常吃不惯素斋,拿肉脯熏肉之类给咱们打打牙祭。”
闻言,张达喜笑颜开,忙搁下茶盅笑呵呵进来,“总算你小子有点良心!”
九鲤睃一眼长条案上的几尊菩萨,咧着嘴道:“咱们在寺庙中吃肉腥,不大好吧?”
杜仲与张达皆说:“有什麽好不好的,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菩萨连这点子小事都计较不成?”
于是一面吃,杜仲一面细问起案子的始末,九鲤张达你一言我一语地都告诉了他,听得他一时深思一时猜疑,乱说了一气。
次日大早,姑子们刚到讲经堂做早课,客院里尚且静悄悄的,趁天光微起,九鲤穿好衣裳出来,敲门叫了杜仲和叙白到前头去瞧慈莲,要他二人趁机试探出慈莲是否真有反常。
并且一路走来一路叮嘱,“不过有言在先,你们可不许趁机占人家什麽便宜。”
杜仲打着哈欠,“我还怕她占我什麽便宜呢!”
叙白也笑,“难道你看我是那样无礼猥琐之人?”
“不过白嘱咐你们一句。”她左右睃他们一眼,“你们到底是男人啊,谁知道呢,反正是男人就好色,你们没看见那慈莲长得多好看。”
叙白笑问:“比你还美?”
“她没有头发,要是长着头发,那可说不准了。”
咭哩咕哝走到前头大场院中,听见尼姑们念诵的声音从大雄宝殿穿堂过来,嗡嗡的,像是旋飞来一群蚊子。慈莲因病免了一切修行事宜,天色微薄,风吹得身上凉凉的,九鲤抱着胳膊走到慈莲门前,侧耳听里头没声,不知她睡醒没有。
她轻轻叩门,“慈莲师父,我是庾家九鲤,你可好些了没有?”
里头无人应答,九鲤刚挨着门,谁知竟把门碰开了一条缝,朝内看,里头半明半昧,只见罩屏後头摆着个大木浴桶,里头背身坐着个人,一个光突突的脑袋搭在桶沿上,半晌不动,像是睡着了。
九鲤扭头道:“她在洗澡,咱们等一等好了。”
三人便坐在廊庑底下悄声说话,说了一会没听见水声,叙白不禁蹙额,“怎麽没动静?”
“她好像靠在桶里睡着了。”九鲤扭头看一眼窗户,想着有些不妙,慈莲本来气虚体弱,在浴桶里睡着,水凉了也不知道,一会更要添病了。她便立起身,“你们别进来,我去叫她。”
这厢推门进去,口里唤着“慈莲师父”往罩屏内走,那慈莲只一动不动。她狐疑着转到浴桶前面,只见慈莲脸上苍白,嘴巴大张,唇色青紫,瞳孔扩散,脖子上有凌乱的血红抓痕,显然是中毒而死的迹象!陡然吓得她往後一跌,撞得架子床“嘎吱”一声!
杜仲与叙白听到动静走到门前来看,见九鲤对着浴桶脸色发白,便推门进来,“怎的了?”
九鲤颤颤巍巍指着慈莲,“她丶她死了。”
一时喧嚷开,将寺中衆人都惊动过来,将屋子挤得水泄不通,庾祺拨开人堆进来,杜仲忙上前告诉,“师父,是中砒霜死的,看样子药下得不轻,服药後一刻之内就死了。”
庾祺点点头,走到罩屏里来,九鲤又将床头一只空碗端给他看,“我仔细看过了,是一碗苦菜粥,砒霜闻着无味,可吃着大概有些刺激的味道,苦菜的苦味倒能掩盖其味道。”
闻言,一班姑子在外间吵吵嚷嚷起来,住持净真满面哀恸,又在闭目念佛,旁边觉明觉光两个老尼姑马上就朝衆人盘问:“这碗粥是谁做的?又是谁端来给她的?”
静月站出来道:“回师父师叔,这粥是我煮的,也是我昨夜亲端来给师姐的。”
净真与觉明觉光三人都觉意外,在她三人看来,静月虽初来寺中,修行尚短,有些不服管教,常与人争执之外,倒天性善良,不是作恶行凶之人,净真便叫她将昨夜经过细细说明。
静月回想着,昨夜约近三更时分,她在大僧房内被个姑子打呼噜的声音吵醒後,翻来覆去再难睡着,暗骂着起身,在铺上呆坐片刻後开门出来,借着月色在场院中散步乘凉。见慈莲房中还亮着灯,因想到她自早上针灸之後,仿佛稍有好转,午饭晚饭虽然也吐,却比先前少吐了些,此刻也不知她又好些没有,便特地走来问一问。
一时慈莲来开门,穿着白色衣裤,说是刚洗完澡,让了她进屋,“如今你代管饭堂,要筹备早饭,比做早课时还要起得早些,这时候还不睡,明早能起得来麽?”
静月坐下便骂:“她们打呼噜,吵死人了!我本来早睡下了,是被她们吵醒的,只盼着明年我也可以单分间屋子住,真是一日也不想和她们挤在那大通铺上睡了!”
慈莲温柔笑着,在桌上倒了盅茶给她,“其实大家挤在一间大屋子里倒热闹些,夜里吹了灯还有人说说话,独住一间屋子虽不吵闹,也不见得有什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