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鲤一屁股坐在长条凳上,“心里怎麽想就怎麽说嚜,有什麽可害臊的?”
庾祺楞着眼,“你心里真是这麽想的?”
“要不然我还能怎麽想?”
他反剪着手在她面前踱来踱去,想问问她从前不是说喜欢他?不是还为他掉过那麽多眼泪?可又有些难以啓齿,因此脚步急躁,心里焦烦。
瞥眼一看,她却像没事人,把脸向旁低着,两手放在裙上相互抠着,仿佛对他动着肝火早有预料,毫不畏惧,甚至没所谓地撇着嘴。
她最喜欢作这样的小动作,唇角向上或向下稍微一扯,心里的高兴或轻蔑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有一份稚嫩的俗气的可爱,却可爱得恼人!他心里忽赌上来一口气,她不就是算着他再气恼也不能打她麽?好!他偏要出其不意治一治她。
于是鬼使神差地,他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偏过来,弯下腰去亲了她一下。
就这麽轻轻一下,嘴唇擦过她的嘴唇,他就丢开手走到桌子後面去了。
九鲤惊魂未定,半日转过腰去,见他气定神闲坐在椅上,方才一吻仿佛只是一个梦幻泡影碎在她嘴巴上,她猛地眨着眼睛,不可置信。
庾祺心下乱跳,走过来就懊悔愧疚不叠,千防万防,他防不住一个男人的本性,其实想亲她就是一瞬间的色欲冲动,什麽治不治她的话,不过是给自己找的蹩脚的借口。
但向来就没有一位长辈情愿在晚辈面前自认小人的,他纵然把自己看穿了,也不能叫她觉得自己是个僞君子,便漫不经心道:“你还是觉得你非齐叙白不可麽?”
九鲤一听这话就知道他不是真心,不过是要证明给她自己看她并不是真喜欢齐叙白。亏得上一刻她还觉得柳暗花明了!
而这一刻她一颗心往下沉着,那些蜂飞蝶舞的乱糟糟的思绪渐渐落到地上来,像病了没精神似的。
万幸自己还没傻兮兮地追问他为什麽亲她,否则非但证明不了他什麽,倒显得她真是连自己也不了解,关于叙白的,关于他的那些心事,正好能叫他轻描淡写说成是她少女时期的迷惘而已。
怪不得人说他“怪手神医”,果然方子开得不同寻常,那一吻想必在他心里只不过是一剂“险药”,问他他也不会承认他对她怀着别的念想。
她只能也不当回事,朝天上眨着眼,“嗯——越来越觉得是非他不可了。”
一语甫落,庾祺脸色大变。她却不等他再说什麽,忙起去开门,“我走囖,还要和张大哥办正事去呢。”
这厢和张达一道往外走着,张达在屋里听他们说得云里雾里,这会悄悄问她,她将青莲寺的暗里的勾当如何如何,这般那般地和他说了。张达听得愤慨,一拳砸在手心里,恨不能当即把那几个老尼姑都抓起来!
“我早就觉得这青莲寺有些不对劲,我说那几个尼姑怎生得那般美貌,原来是做卖皮肉的营生!佛口蛇心,就该千刀万剐了她们!”骂着骂着,细想方才他们在房中说的话,陡地拧起眉头,“这麽说,几个老贼尼还想动你的念头?”
九鲤倒不以为意,手挡在嘴旁悄声道:“叔父说捉贼拿脏,要将计就计,抓住这青莲寺略逼良人为娼的现行,叫她们无从抵赖,将来一定要治她们个死罪!”
张达暗自点头,两个走到大雄宝殿旁的洞门底下,恰逢净真从外头进来,手上拿着根签。
九鲤见其神色凝重,不知弄什麽鬼,便向她合十见礼,礼毕问道:“住持师父怎麽脸色这样难看?莫不是又有什麽大事?”
“昨夜我佛来梦中点示,说近来我寺中凶相环生,皆因寺里来了个煞星,这煞星所处之境,毕有厄气弥漫,家人朋友皆会受他所累,只有度化了他,我寺方可平安,连他的朋友家人也都能解脱苦厄。”
净真一面说,一面把签拿给她看一眼,只见那签上写着陆游的一句,“功名富贵无终局。一场空欢笑。”
这种句子最能迷人心窍,有的人什麽“云烟”“浮云”的空幻之词念多了,就保不住削发出家。九鲤暗道,敢情这女秃驴是想哄她出家,什麽煞星,还不就是说自己?
可巧大家都知道她“父母早亡”,是叔父养大的,要是庾祺一时也出个岔子,正好坐实了她“煞星”之名,不但她心里愧疚难当,连老太太也担惊受怕,她们再神啊佛啊地去乱说一通,一个老人家哪经得这种住糊弄?还不就忍痛割爱送她到寺里来修行,这不就落在她们手里了?
可见那些喜欢化人出家的“得道高僧”多半都好用这种法子拐带人口!把人家好好儿女收来寺里,明是弟子,其实不就是个不花钱的奴才?那还算好的,要落到像青莲寺这等地界,就成了人家的摇钱树了。
九鲤心里明白,面上不显,接过签揿在心口假意想一想,一脸忧心问:“师父,煞星是指什麽人呐?”
净真叹道:“便是兄弟少力,克亲克友,六亲无缘之人。”
九鲤心中暗骂,这不正是比着我说的麽?!好个老秃头,等撕下你这张皮来,只叫你不得好死!
张达心里一样冷笑几声,从九鲤手中抽出签还给净真道:“咱们快走吧,还有事,就怕一会下雨。”
这净真见九鲤面上已有些惶惶不安,心道一个毛丫头再能跳能闹也翻不过天去,这天上终归是由神明管着,世上之人岂有不怕的?她家里那个乡下来的老太婆更是禁不住神佛之说。照此进行下去,就能成就一半了,剩下一半,只在那庾祺身上。
因而回到房中,打发个小尼姑去请那陈三奶奶来,“我这里替她新供了几斤香油,有账要当面算给她听。”
那小尼姑依话去了,不一时陈三奶奶过来,见净真在榻上闭眼打坐,背後墙上挂着一幅字,只写了个大大的“佛”,正悬在净真头顶,真是“佛光普照”。她嘴巴里只管喃喃念着长经,陈三奶奶听得蔑笑一下,转头阖上了门,自往榻上来坐。
须臾摸了枚小纸包放在炕桌上,向她推过去,“这是您老托我买的东西,我买来了。”
净真撩开右眼朝下一瞥,又阖上道:“你拿着,底下的事情还得你替我办。”
陈三奶奶脸色一变,瞅一眼那纸包,她亲自买的,能不知道里头包的是砒。霜?因道:“买这东西还能办什麽好事?叫我替您办,万一事发,岂不叫我做了替罪羊?”
净真睁开眼,把腿放下来笑笑,“什麽叫替罪羊?你就清白啊?了意的难道真和你无干?别人不清楚我还不知道?当年你还在寺里的时候就与了意不合,常和她争风吃醋,你嫉她生得比美,又恨她脾气霸道,没少和你打闹。那时候大公子本来是想把她送去给你丈夫的,要不是你暗中使坏让她生病不能登船,如今做陈三奶奶的就是她了。而今你得了势,心里还记着往日的仇,故意回到寺里来显摆,又趁机把她给杀了,是与不是?”
陈三奶奶憋得满脸通红,又不敢大声,唯恐叫人听见她从前的是非,“我没杀她,她死的那日我就在寺里好好坐着,根本没出去,何况衙门的人都已经查清了,杀她的是个男人,有香囊鞋印为证!谁知道是不是她背着你们在外搞了个男人,你们还想赖在我头上!”
说着,她自觉过于激愤了些,越激愤越像当年没势时候的无知少女,脾气再大爷终受她们的摆布。便挺挺腰肢,故意端出奶奶的架子来,“再说,我好容易混到如今,往後自有我过不完的好日子,我干嘛要杀人犯法啊?”
净真也不过是无凭无证猜测而已,因此稍稍软了口气,“这才是明白话,你往後都是好日子,没得把从前那些不光彩的事情闹出来,给你那两个丫头知道了,回去一传,你这三奶奶可就不好做了。看在往日的旧情上,我们大家相安无事最好,我哪能叫你背黑锅?只不过你住在那庾先生隔壁,做起事来便宜些。你放心,就算他们要查也查不到你头上,少公子还在这里呢,自会替咱们掩过去。这也是少公子的吩咐,不然我们哪有那份胆子?他十分看重那庾九鲤,将来想借她笼络几个王公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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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