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音之看着信纸,叹了口气。
国仇家恨,哪里那麽容易放下,就算不能复国,他也要搅得此地永不安宁。这麽做不错,宋音之知道他也应该这麽做。但这麽做真的会让他的情感有所归处吗?如果他无知无识,没有接受诗书礼义的洗礼,他大概会放弃复仇,做他真正自愿的选择。
段秋平的感情太重,他肉体凡胎,承受不住。于是他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都分门别类地放进小匣子里,按照先後顺序一个一个抽出,再一个一个解决,这会让他感觉轻松一点。
可是人类的感情是流动的,也许有些情感是纯粹的,但它会与各方不同的感情混在一起,变得面目全非。它们不会老实待在匣子里。事实是,段秋平将一个匣子抽出来丶去解决里面的情感问题时,通常会违背另一种感情。
化作一条黑蛟,为祸一方的事,他不适合干。宋音之很担心他。
这回她没听宋荣的话,而是马不停蹄地往若羌赶。
就算是快马加鞭,赶到若羌也是半月之後的事了。期间宋荣常常派发加急信件给她,都被宋音之原封不动地收下了。只是半个月之馀,宋荣足足派了六七封信件给她。
他也着急了。等不到宋音之的回信,他担心她干莽撞的事。宋荣开始後悔没让苏迢跟着宋音之走,他早该知道宋音之不会听话的。
宋音之还是低估了段秋平。当若羌的城门并没有因为她而大开的时候,她就反应过,事态完全生变了。
守门的将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摆出防守的姿势。宋音之苦笑着回过头,就她带的这仨瓜俩枣,像是能叫板的吗。早知道段秋平这麽争气,她就该听宋荣的赶紧回宫。不过现在後悔也来不及了。
段秋平已经将城门打开了:“殿下远道而来,哪有拦着人不让进的道理?”他装作斥责守门的将军。
城门内打眼望过去全是重兵把守,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些未来得及清理的尸体。每个人脸上都扛着还没杀过瘾的战意。这架势,她还敢进门就是不要命。横竖是死,先跑远点吧!宋音之掉转马头,二话不说抽动缰绳。她身後的士兵也跟着毫不犹豫地转身。
箭雨齐刷刷落下,宋音之听见身後无数的惨叫声,她不敢回头,闭着眼只顾向前冲,前所未有的恐惧占据了她的那些内心。她以为她对死亡丶对尸体的抗拒会随着段秋平的离开而减弱,事实证明她还是太高估自己了。
不知道身後哪一匹马受了惊,突然加速,撞到宋音之骑下的马屁股上。马儿高高扬起前蹄,宋音之只能尽量伏低身体,抓住缰绳,死死贴在马背上。身後箭雨的风声已至,她心里一慌,手就打滑,竟摔下马来。
脑袋着地的时候觉得天昏地黑,却也要撑着意识往旁边滚,为免马蹄将自己踩成肉末。
她被人凌空提起来。段秋平用拇指抹去她嘴边溢出来的血迹:“你们干了那样的事,你怎麽还敢来找我呢?”他的语气轻快,好像真的只是坦荡荡的疑惑。
宋音之受了伤,却还能强撑着站稳,她很不以为意,并没觉得死了几个山匪有什麽值得段秋平生恨的:“哪里没有死人?怎麽可能个个都去打抱不平,你恨都恨不过来。”心中并不在乎此事是真,但她言语尖刻地表达自己的冷漠,更多的是在弱势的时候,想维护住自己的尊严。
段秋平掐开她的嘴唇:“我真想知道你这种人脑子里装了什麽。”他装模作样地往嘴里看了几圈,“嗯,黑洞洞的,什麽都没有。”
说完就让人把宋音之带了下去。
陌生人的触碰让宋音之不适。似乎每次见段秋平,他都能将自己弄得特别狼狈。屈辱和恐惧交加,她摸出怀里竹竿的骨灰,照着段秋平丢过去:“也是你们一窝的土匪,要你给他收尸呢!”
木质的骨灰盒砸在段秋平身上,又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两声响,里面的骨灰就撒了一地。
段秋平彻底蒙了。他没想到宋音之千里迢迢,就是为了用一个死人的骨灰来讽刺他。他当真是看错了宋音之。
从前她害怕死亡丶害怕模糊的血肉,他却自以为是地将那种恐惧读成了慈悲。其实任何人的死在她眼里都不重要,甚至可以当成羞辱人的工具。
他捡起那只骨灰盒,眼中愤恨:“与你无关的死亡就是这麽不足惜吗?”
宋音之倔强地移开视线。
冥顽不化!段秋平恨不得一把骨灰塞进她嘴里。他点点头,凄惨地一笑:“我现在弄死你还是太便宜了。给个机会,让你活到你的至亲至爱死于非命的时候。”
他让人将宋音之丢出城门:“若是你自己活不到那时候,也别怪我不讲往日的夫妻情分哦。”宋音之狼狈的样子让他愉悦得发笑。
宋音之咬着牙。她不能像个丧家之犬一样趴在若羌的城门口。不知道身体哪处散出锥心之痛,她顾不上处理,只想赶紧逃离。她知道段秋平还在看着她,用她可以想象到的,轻蔑又挣扎的,胜利者的眼神。
段秋平,我看你能得意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