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出生在一个被精心过滤掉所有杂质的世界里。
父亲在我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是一个总带着笑容温和却难掩疲惫的男人,他是个研究古籍修复的学者,家里总是堆满了泛黄的书卷和某种用来防虫的草药清香。
他身体一直不好,在我七岁那年,便因一场突如其来的肺炎去世了。
临终前,他紧紧攥着我和母亲的手,枯瘦的手腕青筋毕露,眼神里是一种我那时无法理解的,近乎恐惧的郑重。
他反复叮嘱我们,声音嘶哑却清晰:
“孩子……记住……千万,千万不要去看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母亲泪如雨下,用力点头,把我搂在怀里,一遍遍重复:“不会的,我们不会的,你放心。”
那时的我,并不完全明白“不干净”具体指什麽,是街角的垃圾?还是书上画的狰狞鬼怪?
我只知道,这似乎是父亲用尽最後力气留下的遗言十分重要,必须遵守。
于是,我的世界被母亲打造成了一个近乎无菌的温室。
家里的电视从不播放血腥暴力的频道,尤其是避开社会案件和战争报道;订阅的报纸会先被母亲仔细筛检,剪掉任何可能涉及暴力或悲剧的版面;家里的藏书,除了父亲留下的那些艰深古籍,便是母亲精心挑选的世界名着儿童删减版丶优美的自然图册和充满光明与勇气的童话,甚至连邻居家杀鸡,母亲都会提前把我带到房间里,避免我听到任何不寻常的声音。
学校生活也延续了这种保护。
我因为体弱,性格安静,老师们都格外照顾我,同学们也多是善良的孩子,从不会在我面前讲恐怖故事或打打杀杀的游戏。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就像浸泡在温和的阳光里,所见所闻,皆是书本上描绘的秩序礼貌,以及一种剔除了所有阴暗面的“美好”。
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世界就是这样的,即使有冲突,也像童话里那样,最终邪不压正,即使有悲伤,也像诗歌里描写的那般带着朦胧的,可以被时间抚平的美感。
我心中那片由父亲遗言和母亲守护共同构筑的净土,干净得没有一丝阴影。
我最大的爱好是读书,尤其是历史书。
这或许是继承了父亲的遗志,家里书房那一排排父亲留下的史书典籍,成了我探索过去的主要窗口。
我喜欢沉浸在那些波澜壮阔的王朝更叠丶英雄辈出的年代故事里,秦皇汉武的雄才大略,唐诗宋词的锦绣华章,在我看来,历史就是一部宏大而有序的史诗,偶尔有战乱和动荡,也不过是前进中的必要阵痛,最终总会回归到某种“正道”。
直到那个下午。
我大概十三四岁,在翻阅一本关于某个短命王朝的野史杂记时,读到了一段关于末代君王的记载。
书中用平淡甚至略带猎奇的笔调,描述这位君王有某种变态的癖好,喜欢在宫廷中虐杀失宠的妃嫔和犯错的奴隶。
具体细节被文言文模糊处理了,但诸如“以金瓜击顶”丶“置人于瓮中”之类的字眼,配合着上下文,依然在我脑海中勾勒出令人极度不适的画面。
更让我困惑的是,这本野史的作者,在最後评价这位君王时,除了批评其昏庸无道,笔锋一转,竟隐隐流露出一种……惋惜。
仿佛在说,若不是沉迷于此等“小癖好”,或许国祚还能延续云云。
一股莫名的厌恶感从胃里升起。
我不理解。
为什麽会有人以残害他人为乐?更不理解,为什麽史官在记录这种赤裸裸的暴行时,语气可以如此冷静,甚至带着一丝隐秘的玩味?
这与我认知中历史应有的“庄严”和“教化”意义,産生了巨大的裂痕。
我合上书,走到窗边。
窗外阳光明媚,邻居家的孩子在花园里嬉笑打闹,刚才阅读带来的阴冷感,与眼前的鲜活温暖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那是我第一次隐约意识到,我所熟悉的“干净”世界之外,或许存在着另一个被刻意隐藏起来的丶充满污秽和残酷的维度。
史书,并不总是诚实的记录者,它可能也是一面被精心打磨过的,只反射特定光线的镜子。
我把那本野史塞回了书架最底层,心里留下了一个却难以忽视的疙瘩。
那种感觉,就像在光滑的丝绸上摸到了一个微小的硬结,不显眼,却真实存在。
如果说史书中的记载还隔着时间的纱幔,那麽後来一次无意中接触到的“小说”,则让那层纱幔被掀开了一角。
那是高中时,一个关系要好的同学神秘兮兮地借给我一本包装简陋的“地下小说”。
他压低声音说道,这是现在圈子里流传的“神作”,写得特别“真实”,特别“带劲”。
出于好奇,我带了回家。
翻开之後才发现,这本书的文笔粗糙,情节却极其黑暗压抑。
它描写的是一个扭曲的,与世隔绝的小镇,镇上的人们表面上正常生活,暗地里却进行着各种难以言说的残酷仪式和相互倾轧,书中对暴力丶血腥和心理变态的描写毫不避讳,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渲染。
我只看了几章,就觉得呼吸不畅,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书中描绘的那种毫无缘由的恶意,那种将痛苦施加于他人并以此为乐的扭曲心态,彻底超出了我那个被“无菌”保护起来的世界观所能理解的范畴。
这不再是史书中隔着文言文面纱的暴行,而是赤裸裸的丶仿佛能闻到血腥气的邪恶。
我慌忙合上书,把它塞进书包最里层,第二天就还给了同学,推说看不懂,不喜欢。
同学有些失望,也没多问。
但那个下午阅读带来的冲击,却久久无法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