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只有我们两人的电梯里,他会微微倾身,用那种饱含深意的口吻低语:“安菲尔,那晚你很特别。希望有机会,我们能再有机会……交流。”
他故意在词语间留下令人不适的停顿,目光黏着地滑过我的脸颊和脖颈。
而我只是擡起眼,用那种恰到好处的丶带着轻微困惑和纯粹下属对上司的恭敬眼神看着他,仿佛完全听不懂他话语里肮脏的弦外之音:“谢谢您的关心,克莱蒙特先生。那晚我确实喝多了,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给您添麻烦了。如果工作上有什麽需要我效劳的,请您随时吩咐。”
然後,在他变得明显郁闷和不解的目光中,微微颔首,在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步伐平稳地率先走了出去。
奥德华的挫败感显而易见。
他大概从未遇到过像我这样“不识擡举”的年轻人,于是他改变了策略,试图从我最“脆弱”的环节,对文学艺术的爱好入手。
他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我渴望已久却无力购买的几本绝版哲学论着和诗集,几天後,一个用深蓝色丝绒包裹的精致礼盒,无声地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
里面正是那几本价值不菲且限量发行的初版书籍,散发着古老的纸张和皮革混合的馨香,附着一张印刷精美的卡片,上面是奥德华优雅的花体字:“聊表歉意,那晚或许让你感到不适,希望这些思想的结晶能带给你真正的愉悦。期待与知音共赏。——奥”
我拿起那本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初版,指尖感受到细腻小牛皮封面的纹理和沉甸甸的分量。
这份礼物精准地投我所好,姿态放得足够低,却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然而我只是冷笑。
下班後,我带着那个沉重的礼盒,径直去了我和科雅常去的街角老咖啡厅。
那里有磨咖啡豆的香气,昏黄的灯光和熟悉的爵士乐,是我唯一能喘息的地方。
我需要科雅帮我分析这背後的意图,也需要在他面前,卸下所有僞装,哪怕只是片刻。
科雅仔细检查了那几本书,眉头紧锁。
“他在收买你,菲尔。或者说,他在试探你的底线,想看看用‘文明’的方式能走到哪一步。”
他冷静地剖析着,眼神里带着担忧:“这些东西,既是诱惑,也是把柄。接受,就意味着某种程度的默许。”
四下无人,我舒展开本性,靠在舒适的沙发椅背上,用手指随意勾开其中一本诗集的某一页。
那首诗,恰好关于纯真的丧失丶沉默的抵抗与记忆的伤痕,字字句句,都像尖锐的冰锥,精准地刺中我这些日子以来压抑在冰冷外表下的所有屈辱丶愤怒和无力感。
一种复杂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我的鼻子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下来,一滴,两滴,晕开了书页上铅印的墨迹。
“该死……”
我低声咒骂着自己的失态,狼狈地别过脸去。
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这副样子,哪怕是科雅。
科雅立刻放下了书,什麽也没问,只是习惯性地伸出手,用他温暖的拇指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我脸颊上的泪痕。
他的动作熟练而充满包容,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好了,菲尔,没事的。”
他低声安慰道,声音像最柔和的羽毛:“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就在这时,咖啡厅那扇挂着铃铛的玻璃门被推开了。
奥德华·克莱蒙特的身影,恰好出现在门口。
他似乎正要进来,目光瞬间就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幕——科雅亲昵地为我拭泪,而我,在他面前显露出从未有过的脆弱和依赖。
奥德华的脚步顿住了。
他脸上的表情在百分之一秒内经历了复杂的变化,先是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即是深不见底的困惑,紧接着,是一种混合着难以掩饰的嫉妒和不解的神情。
他大概顺理成章地将科雅误认为是我的恋人了。
他可能永远无法理解,为什麽我会对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展现出如此真实的情绪,却对他这个能给予权力丶地位和珍贵知识的司法部高官冷若冰霜,拒之千里。
这种认知上的错位,显然让他陷入了更深的挫败和郁闷。
他最终没有走进来,而是站在门口,复杂地看了我们一眼,那眼神像一团纠缠不清的藤蔓。
然後他猛地转身,消失在了门外的夜色中。
科雅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叹了口气:“他好像误会了。”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冰冷而尖刻的笑意,刚才那短暂的脆弱瞬间消失无踪,蓝眼睛里只剩下锐利的嘲讽和一丝报复性的快意:“那不是正好吗?让他也尝尝胡思乱想的滋味。他以为他是谁呀?用几本破书就能收买我?真是够傲慢的。”
我抿了一口早已冷掉的咖啡,那股熟悉的丶任性的丶自私的尖酸又回到了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