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成为范霍恩家族名义上继承人与“上帝财富的托管人”之後,我的生活被严格地嵌入了一套精密的运行程序之中。
我的活动范围大部分时间被限制在庄园的西北翼,那里设有家族办公室的核心处理中心,我的日常工作主要是审阅由数十个专业团队分析提炼後关于全球各地慈善项目丶科研基金申请以及部分战略性投资的评估报告。
我需要运用我所学的知识,在这些报告上做出“批准”“驳回”或“要求补充信息”的批示,我的批示,将成为最终决策的关键依据,影响着数以亿计资金的流向和成千上万人的命运。
然而在我眼中,这一切不过是在操作一个极其复杂且规模庞大的资源优化配置系统。
那些申请报告上附着的充满恳求或雄心壮志的文字,那些受助者脸上感激涕零的照片,在我心中激不起丝毫波澜,我只是冷静地评估其“可行性”“效率比”以及“是否符合托管基金设定的宏观目标”。
人类的悲喜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执行“上帝”指令的高级的自动运算单元。
这种高高在上的视角,非但没有让我産生任何使命感或自豪感,反而进一步加深了我内心深处那个根深蒂固的信念:人类,作为一种集体,是无药可救且无可救药地堕落无能。
他们短视丶贪婪丶易怒丶容易被煽动,热衷于内斗和自我毁灭,纵观历史,无论是宏伟的帝国还是乌托邦的梦想,最终几乎都毁于人性的弱点。
而将社会的命运寄托于一个或少数几个“英明”的领袖或统治集团,更是愚蠢透顶的赌博。
因为任何个体,无论其初始多麽完美,都必然存在缺陷——权力的腐蚀性丶信息的局限性丶情感的波动性,都会在绝对权力的催化下,被放大成致命的灾难。
G国的悲剧,不过是这条铁律的血淋淋的注脚,那些曾经或许也怀有理想的高层,在权力的漩涡中,最终都异化成了吞噬同胞的恶魔。
然而正是在这种极致的悲观与疏离中,一个可以说是狂妄的念头,开始在我的内心深处悄然滋生:
既然人类个体乃至传统的集体领导模式都存在无法克服的缺陷,那麽是否存在另一种可能性,不是依靠一个至高无上的“大脑”来发号施令,而是培育一个全新的分布式,具有自我进化能力的“社会大脑”呢?
这个想法并非空xue来风,它源于我长期对网络信息技术,群体智能理论以及历史上一些自发性社会运动的观察与思考。
我设想中的“社会大脑”,其核心单元不是少数精英,而是每一个普通觉醒的个体,他们并非天生完美,也各有缺点,但他们通过接触某种共同的,深刻的理念或经历某种触及灵魂的事件,实现了“自我意识的觉醒”。
与宗教截然相反,他们是自发的,对自由丶真理丶公正或某种超越性的价值,抱有坚韧的信念,更重要的是,他们并非孤立的,而是通过现代信息技术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去中心化的无形网络。
在这个网络里,他们可以自由地交流信息丶辩论观点丶分享知识丶协作验证,真理越辩越明,方案在碰撞中优化。
这个整体,将呈现出一种流动的,不断升级,且适应环境的“智慧”。
它没有固定的“中央处理器”,决策源于底层的共识与博弈,如同真正的神经元网络。
它能有效地抵抗来自上层的谎言灌输和权力腐蚀,因为信息是多节点验证的;它能避免因个别领袖的失误或堕落而崩溃,因为权力是分散的;它能随着环境变化而不断学习进化,因为其“知识库”和“决策机制”是动态的。
这个“大脑”本身,就是一个具有主见的“观念筛选器”,能够识别并抵制有害的思想病毒。
这听起来像是乌托邦的幻想,但我认为,其雏形或许已经隐藏在人类某些进步的时刻中:科学共同体通过论文发表和同行评议来逼近真理;开源软件社区通过协作开发出复杂的操作系统;甚至金融市场通过无数交易者的独立决策来形成价格发现机制。
问题在于,如何将这种模式从狭窄的专业领域,扩展到整个社会的治理和决策层面,如何让每一个普通人都觉醒,为这个“分布式大脑”中一个活跃且负责任的神经元呢?
这需要一场深刻的“啓蒙”,但不是自上而下的灌输,而是自下而上,由内而外的“意识觉醒”,需要一系列精心设计的“触发事件”,这些事件,必须能够尖锐地暴露出现行体系的荒谬丶腐败和不可持续性,能够刺痛每一个个体的切身利益和基本尊严,能够引发广泛且无法被压制的质疑和讨论,从而迫使人们开始独立思考,并寻求与他人连接和协作以解决问题。
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自然选择,筛选出那些具备理性思考能力,同理心和协作精神的“神经元”,而淘汰那些只会盲从,男女,或者煽动或破坏的“噪声”。
我需要一块试验田,一块足够大,问题足够深重,旧体系已经濒临崩溃,以至于任何变革都不会让它变得更糟的地方。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片遥远而充满苦难的土地,G国。
那个已经成为人间地狱的国度,恰恰是验证我理论的最佳实验室。
那里的旧“大脑”作为集体幻觉,已经脑死亡,社会肌体正在坏死,正是植入新“神经元网络”的绝佳时机。
利用范霍恩家族遍布全球且极其隐秘的商业和情报网络,我开始了一场隐秘的社会实验。
我的行动完全隐藏在日常的慈善信托管理工作之下,利用其作为完美的掩护。
我的方法并非直接提供资金或武器,而是精准地投放“信息催化剂”和“连接工具”。
我向G国内部残存的尚未被完全收买的独立媒体记者,匿名博客作者和技术黑客,提供了最先进的加密通信设备,卫星网络接入点和数据安全服务,确保真相的声音即使微弱,也能在高压下找到传播的缝隙。
接着,我策划并资助了一系列旨在揭露真相的“事件”。
例如,一份详细记录某位高官及其家族在海外隐藏资産的加密文件,“意外”地在某个地下论坛泄露,其中清晰展示了其如何将贩卖人口所得的血液和器官资金,通过离岸账户洗白并购买奢侈品庄园的完整链条。
又比如,一段由“内部人士”冒死拍下的丶显示军队後勤官员将前线急需的医疗物资在黑市上高价倒卖的视频,在深夜通过点对点网络在民间疯狂传播。
这些事件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它们不再是孤立的腐败案例,而是系统性崩溃的冰山一角。
更重要的是,我支持开发并散播了一套基于区块链技术的社区自治工具原型,这套工具,允许小范围的社区居民,在完全匿名和安全的情况下,就如何分配有限的援助物资丶如何组织自卫巡逻丶如何共享水源和药品等具体生存问题,进行提案丶辩论和投票。
它不提供答案,只提供一种去中心化的透明决策流程。
最初这只是在极端生存压力下的无奈尝试,但很快一些成功的案例开始像传奇故事一样在民间口耳相传。
我所做的,不是煽动暴力革命,而是默默地持续为G国人民提供“思考的弹药”和“连接的工具”。
我通过加密渠道,将其他国家社区治理的成功案例翻译成当地语言传播;我资助一些逃出来的G国知识分子,建立流亡的在线论坛,专注于讨论“後崩溃时代”的社会重建方案,鼓励各种思想碰撞;我甚至利用家族的航运网络,将一些关于基础民主理论,非暴力沟通,冲突调解的书籍,僞装成医疗物资,运入一些相对安全的区域。
这个过程缓慢得令人绝望,且充满了不确定性,G国的局势依然混乱,血腥的压迫和绝望的挣扎每天都在上演,我播下的“种子”,大多数可能还未发芽就夭折在血泊中。
我并不知道,最终是否会有一个“分布式大脑”真正诞生,或许这一切最终只是徒劳,证明人类确实无药可救。
但偶尔,从一些断断续续传出的加密的碎片信息中,我会看到一丝微光:某个城市的年轻人,开始自发组织起来,用那些自治工具讨论如何修复被炸毁的供水系统,而不是等待永远不会来的政府援助;一些士兵,拒绝执行屠杀平民的命令,并通过网络寻求国际社会的关注;甚至,有传言说,在某个地区,不同教派和族裔的人群,开始尝试用辩论而非子弹来解决争端……
这些零星的火花虽然微弱,却让我这个实验者感受到一种满足感,这不同于打理慈善基金时那种程序性的满足,而是一种目睹一个复杂系统可能正在朝着更智慧形态演化,近乎造物主般的快感。
我依然厌恶人类,但我开始对“人类”这个系统尚未被发掘的进化潜力,産生了一丝纯粹出于学术兴趣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