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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我对生命最初的记忆，始于一种被撕裂的痛楚和两岁时法国南部那个飘着潮湿雾气的黄昏。

记忆只剩下些许模糊而狰狞的残像：我生物学上的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像破碎的玻璃一样刺穿耳膜，我名义上的父亲，摔门而去时留下的背影，冰冷得像隆冬的铁轨。

最後定格的画面，是我被遗弃在马赛旧港区一条散发着鱼腥和尿臊味的小巷尽头，身下是冰冷的鹅卵石，头顶是逐渐被暮色吞噬的天空。

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绝望，比任何物理上的疼痛都更深刻地烙在了我刚刚开始形成意识的灵魂里。

後来从福利院工作人员带着怜悯与厌烦的零星议论中，我拼凑出了真相：父亲跟着一个更有钱的女人跑了，而精神崩溃的母亲在某个我昏睡的午後，将我像丢弃一件多馀的垃圾一样，扔在了圣米歇尔孤儿院的铁门外。

圣米歇尔永远弥漫着一种消毒水丶卷心菜汤和孩子们无声绝望混合而成的窒息气味，在这里，我很快就不再是那个只会蜷缩在角落哭泣的丶被遗弃的可怜虫。

一种源自本能的生存意志，让我像一株在裂缝中生长的毒草，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绽放，我变得……难以相处。

是的，这是最温和的说法，我会为了一本缺了页的彩色图画书，与比我强壮得多的孩子扭打在一起，指甲是我的武器，牙齿是我的盾牌，即使被揍得鼻青脸肿，我也不会停下。

我会在寂静的午休时间，悄悄溜进年轻女保育员的房间，扯着她们的裙角，用那种混合着未被满足的依恋和纯粹恶作剧的眼神，非要一个拥抱不可，若被拒绝，便会用我能想到的最刻薄的语言诅咒她们。

而对于我厌恶的人，比如那个总把给我们吃的肉酱意面里最好的部分偷偷留起来的胖厨娘，我从不掩饰我的敌意，那些从肮脏街角学来的恶毒词汇，会像毒蛇的信子一样毫不留情地喷射而出。

然而，极具讽刺意味的是，上帝却给了我一副截然相反的皮囊。

我有一头柔软如新生鸦羽的黑发，皮肤雪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是某种极其罕见的墨蓝色，睫毛长而卷翘，像偶然停歇在雪地上的蝴蝶翅膀。

当我难得安静下来，蜷缩在废弃礼拜堂长满青苔的彩绘玻璃窗下，那副精致易碎的模样，竟透着一股不属于这污浊尘世的美感。

于是，那些既厌恶我性格又无法忽视我外貌的大人们，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给我起了个外号“黑翼天使”，这个称号，是我在圣米歇尔孤儿院最贴切的标签。

那年我大概五岁，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我因为又一次用墨水弄脏了院长珍爱的祈祷书而被罚关禁闭，独自待在那间堆满破旧玩具和发霉书籍的储藏室里。

我内心泛起了一种想要将整个令人作呕的世界都付之一炬的冲动。

于是我找来一张从练习本上撕下的纸，和一支铅笔头，趴在一个散发着霉味的木箱上，开始极其“认真”地起草我的“毁灭地球计划书”。

内容充满了一个充满恶意的孩子的想象力：第一步，用全世界的糖果收买所有大人，让他们变得愚蠢。第二步，发明一种能让所有自来水变成黏糊糊蜗牛液的病毒。第三步，绑架太阳，让世界陷入永恒的黑夜和寒冷，这样我讨厌的人就永远找不到他们丢失的袜子了……我正写得兴致勃勃，苍白的小脸上甚至浮现出一种残忍的专注表情时，储藏室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

一个男人站在门口，逆着走廊里昏暗的光线，身影高大得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

他面容冷峻，一双灰色的眼睛锐利得像正在瞄准猎物的鹰隼，正带着一种评估商品般的审视目光，落在我身上，以及我手下那张涂鸦般的“毁灭计划”上。

他周身散发出的气息，与孤儿院里所有我熟悉的人都截然不同：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漠气场。

然而我没有害怕，反而擡起头，用那双墨蓝色的眼睛，带着一丝挑衅地回望着他。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旧物的霉味，以及一种紧张的对峙感。

这个男人，就是奥本·德·蒙特里马尔先生，後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位背景深不可测的隐秘富豪，他那个下午来到圣米歇尔孤儿院，并非进行普通的慈善探访，而是带着一种极其明确且冷酷的目的。

他没有去看那些努力表现出乖巧模样渴望被领养的孩子，而是听院长的抱怨，径直走到了这间偏僻的储藏室门口。

奥本先生的眼中闪过惊讶，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终于找到了某种合适替代品的满意。

奥本先生的领养决定，在圣米歇尔孤儿院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院长嬷嬷起初是难以置信和极力劝阻的，她搓着手，试图向这位显赫的先生解释我是个多麽“难以管教”丶“性格存在严重缺陷”丶“就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小炸弹”的孩子。

但奥本先生只是用那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道：“我看中的，正是他与衆不同的特质，手续尽快办妥。”

他的话语简短，却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权威，院长嬷嬷立刻噤声，脸上只剩下混杂着忧虑和如释重负的复杂表情。

我离开孤儿院的那天，持续了数日的阴雨意外地停了，天空呈现出一种灰白色的晴朗，一辆漆黑的轿车，正停在孤儿院锈迹斑斑的铁门外。

我没有多少行李，只有一个瘪瘪的丶几乎空着的旧帆布包，里面塞着几件破旧的衣服和那个我写下“毁灭计划”的铅笔头。

当我被奥本先生的助手带出那扇我进出了无数次的大门时，我惊讶地发现，几乎全院的工作人员和大部分孩子都站在门口。

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舍或祝福，反而洋溢着一种几乎无法压抑的，如同节日般的激动和喜悦。

几个平时被我欺负得最惨的男孩，甚至偷偷在背後比划着胜利的手势，互相挤眉弄眼，那位总被我诅咒的胖厨娘，脸上笑开了花，仿佛送走了一个纠缠已久的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