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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时光荏苒，在这座与世隔绝的蒙特里马尔庄园里悄然滑过了两个春秋，我这个被强行冠以“蓝迪·德·蒙特里马尔”之名的孤儿，已经在这座华丽而压抑的牢笼里度过了七百多个日夜。

最初的惊恐与抗拒，已逐渐被一种如同蛰伏野兽般的观察与适应所取代，我像一株生长在阴暗角落的藤蔓，悄无声息地延伸着自己的感知触角，贪婪地吸收着这座古老庄园里流淌的每一滴信息。

摩尔西娅，那个曾将我当作救命稻草的破碎贵妇，在她那位医术精湛的私人医生杜邦博士的持续调理，以及我这个被精心打造的“蓝迪”替身的日夜“陪伴”下，她那濒临崩溃的精神堤坝似乎被勉强加固了。

她不再整日抱着那个掉了眼睛的破布娃娃蜷缩在昏暗的卧室里喃喃自语，眼神里那种令人不安的疯狂光芒也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显苍白，但至少能在人前维持基本社交仪态的平静。

她开始重新过问庄园的部分事务，偶尔会在阳光充足的午後，牵着我的手在玫瑰园里散步，甚至会坐在日光浴室的藤条椅上，翻阅一些泛黄的社会名流录和过期的时尚画报。

我凭借着耐心和敏锐的洞察力，从她偶尔失神的叹息，与奥本先生之间那些简短而充满戒备的对话碎片，书房保险柜里那些蒙着厚厚灰尘的家族档案夹缝中，乃至偶尔来访的客人那谨慎的只言片语里，一点点拼凑出了这个家族的情况。

摩尔西娅显然非寻常妇人，她出身于拉法叶家族，她的姐姐伊莎贝尔·拉法叶，正是当今的总统夫人，这层无比尊贵却也极其敏感的身份，既带来了荣耀与便利，也成为了必须时刻小心翼翼维护的沉重枷锁，任何有关蒙特里马尔家族，尤其是总统夫人亲妹妹的负面新闻，都可能被政敌无限放大，成为攻击总统及其家族的致命武器。

因此，奥本先生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摩尔西娅因丧子之痛而导致精神崩溃的真相小心翼翼地掩埋起来，所有相关的医疗记录都被严格加密，知情的贴身仆役都签署了严苛的保密协议，而我的存在则是这场精心策划的隐瞒行动中最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

我一步步揭开了这个家族血脉中那个残酷的遗传诅咒。

奥本·德·蒙特里马尔先生的家族，世代背负着一种名为“德·蒙特里马尔早衰性免疫缺陷综合征”的基因突变，这种潜伏在染色体深处的恶魔，会导致免疫系统严重缺陷，器官加速衰竭，患者极少能活过童年。

而他与摩尔西娅婚姻的结晶，无一例外地被这诅咒所吞噬。

他们的第一对双胞胎女婴在出生後不到三个月便相继夭折，甚至连名字都未来得及正式载入族谱，而第三个孩子，真正的蓝迪·德·蒙特里马尔，虽然比他的姐姐们多挣扎了几年，却也从小被病痛缠绕，如同一尊精致却布满裂痕的瓷器。

摩尔西娅眼睁睁地看着她最心爱的小儿子，那继承了她家族特有的墨蓝色眼眸的漂亮脸蛋，一天天失去血色，变得蜡黄透明，小小的身体在持续的低烧丶感染和器官衰竭的折磨下逐渐干瘪衰败，最终在六岁生日後不久的一个飘着细雨的凌晨，在她温暖的怀抱里永远睡去。

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生命一点点流逝却无能为力的巨大痛苦，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生生凿穿了一位母亲的精神世界，将她推入了情绪的深渊。

而我这个来自圣米歇尔孤儿院里人见人厌的“黑翼天使”，之所以被奥本先生挑选出来，正是因为我那张与死去的蓝迪几分相似的脸蛋和那双罕见的墨蓝色眼睛。

我成了照射进摩尔西娅那片黑暗绝望世界的一束扭曲的光，一个安慰剂，用以安抚她那颗破碎的心，维持拉法叶家族表面上的体面与平静。

在摩尔西娅情绪“稳定”约一年後，奥本先生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决定举行一场半公开的宴会，示意蒙特里马尔家族一切安好，夫人已从丧子之痛中优雅地恢复，而那位因体弱多病而深居简出的小少爷“蓝迪”，病情也已大为好转，家族血脉得以延续。

这场宴会的名义，被定为庆祝我“九岁”生日。

宴会当晚，蒙特里马尔庄园一改往日的沉寂与阴郁，灯火通明，摩尔西娅身穿一袭华贵无比的深紫色天鹅绒长裙，颈项间戴着拉法叶家族传承的钻石项链，脸上化着精致得恰到好处的妆容，优雅地挽着奥本先生的手臂，从容地周旋于宾客之间。

她举止得体，谈吐温婉，偶尔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几乎完美地扮演了一位坚强而高贵的母亲角色。

只有我这个与她日夜相对的人，才能从她偶尔过于用力的指尖，和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空洞与疲惫中，窥见那勉强维持的平静表象下，依旧暗流涌动的悲伤与脆弱。

而我，“蓝迪”小少爷，则是今晚这场精心编排的戏剧中当之无愧的主角。

我被教导要扮演一个病体初愈因此性格略显羞涩内向，并且极度依赖母亲的乖顺儿子，我完美地执行了这个角色，甚至有所发挥。

但在我那副天使般驯顺的外表下，依然埋着躁动的种子，我精心挑选了巧克力和糖果，当奥本先生领着我和摩尔西娅走向今晚最核心的圈子：包括总统夫人丶两位世袭公爵夫人以及一位手握重权的传媒大亨的遗孀时，我擡起怯生生的脸蛋，用那双饱含孺慕之情的墨蓝色大眼睛，将几颗金色的糖果递到那几位尊贵的夫人手中。

“送给您，尊贵的夫人，”我的声音轻得像蝴蝶翅膀的振动，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丶病弱孩子的气弱感，“这是我最喜欢的糖果……希望它的甜蜜也能带给您快乐。”

几位平日里在政坛商界翻云覆雨，精明得像老狐狸一样的贵妇人，所有的防备与算计似乎瞬间融化。

她们脸上立刻绽放出充满母性光辉的笑容，几乎是带着一种抢购到限量珠宝般的喜悦，接过了那几颗小小的糖果。

总统夫人甚至当场就优雅地剥开金箔，将巧克力放入口中，随即发出一连串由衷的赞美。

“哦，亲爱的蓝迪，你真是个甜蜜的小天使！”

“上帝啊，这味道太美妙了，谢谢你，我亲爱的孩子！”

“蒙特里马尔夫人，您真有福气，有这样一个贴心又漂亮的小绅士！他真是遗传了您所有的优点！”

看着她们那副被几颗昂贵糖果就轻易“收买”毫不设防的陶醉模样，我心中升起一股带着强烈嘲弄意味的快意。

“第一步，用糖果收买大人，让他们变得愚蠢……看来，这些身处顶端的大人们，比圣米歇尔的厨娘还要容易对付。”

我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近乎残忍的弧度。

整个晚宴中，我始终完美地扮演着那个“病弱丶依赖母亲”的儿子角色，像一条怯生生的小尾巴，紧紧跟在摩尔西娅身後，仿佛离开她的庇护就会无法呼吸。

作为摩尔西娅的“安抚玩具”，我尤其敏锐地观察着摩尔西娅的情绪波动。

当她与某位夫人交谈时间稍长，或因对方不经意间提起孩子幼年的趣事而眼神开始飘忽，呼吸变得略微急促，显露出焦虑的细微迹象时，我会立刻做出反应。

我会轻轻拉扯她华贵长裙的袖口，发出细微的呜咽声，然後在周围宾客们那混合着惊讶丶怜悯与觉得“这孩子真依赖母亲”的注视下，我坐到她穿着光滑丝绸的腿上，伸出纤细的胳膊，以一种近乎窒息的力度依赖地抱住她的脖颈，将苍白的小脸深深埋进她散发着馥郁香水味的颈窝里，整个身体微微颤抖，仿佛一只受到惊吓後寻求母兽庇护的幼崽。

摩尔西娅的身体起初有一瞬间的僵硬，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所惊吓，但随即，在我这充满“依赖”和“需要”的拥抱中，她的呼吸会渐渐平复下来，颤抖的指尖会慢慢放松，甚至会下意识地擡起那只戴着硕大钻石戒指的手，本能地拍抚我的後背，低声说着“没事了，蓝迪，妈妈在这里”，仿佛在安慰我，也像是在这熟悉的肢体接触中，重新锚定自己即将飘散的心神。

我成了她维持表面平静的镇定剂。

这一幕被在场的所有贵宾们看在眼里，无不引发一阵充满同情与怜爱的低语。

总统夫人更是忍不住，用她那特有的丶带着政治人物亲和力的嗓音对摩尔西娅说道：“亲爱的摩尔西娅妹妹，蓝迪真是个天使！他如此依恋你，可见你给了他多麽深厚的安全感。生病的孩子总是格外敏感，需要母亲更多的爱。”

她和其他贵妇人一样，完全被我这副精心僞装纯洁皮囊所迷惑，她们看到的，是一个因长期患病而格外敏感丶极度依赖母亲的可怜又可爱的小天使，然而她们看不到，当我将脸埋入摩尔西娅颈窝时，那双在阴影中睁开的审视光芒；她们更看不到，一个通过精准的肢体语言暗中操控着母亲情绪，并以此为乐，同时将整个上流社会的虚僞与轻信都视为一场大型愚蠢实验对象的“黑翼天使”。

宴会在虚僞而热烈的欢声笑语中持续到深夜，当我最终被那位沉默寡言的保姆贝尔特夫人带回楼上那间属于“蓝迪”的卧室时，我独自一人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庄园里被精心设计的景观灯勾勒出的森林轮廓。

“愚蠢的大人们……轻而易举就被糖果和僞装出的依赖感收买。”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玻璃上划动着，上面模糊地映出我那张精致，苍白，却毫无表情的侧脸。

“摩尔西娅的脆弱是钥匙，奥本的冷漠是掩护，这些贵妇们的同情心是通行证……这一切都比简单地毁灭地球复杂得多，也有趣得多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