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面向上望,那仿佛是个倒映在水里的祭坛。
而天光乍泄,那祭坛之下提刀斩鬼的人,是苏舜臣。
苏舜钦看清那张脸的片刻,欣喜若狂。他从地上爬起来奔向他唯一的救赎。
“哥哥……”他跑过去抱住了他。
但与此同时,苏舜臣的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巨大的疼痛让苏舜钦从梦里醒过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早已和恶鬼融为一体。在哥哥眼里,冲他跑来的就是一个疯子,一个恶鬼,是淮州城里杀人无数的恶魔。
哥哥是来杀恶鬼的,也是来杀他的。
苏舜臣抱着他,转动刀柄,彻底摧毁了他的心脏。
将他从万千罪孽中解救出来。
後来的事,苏舜钦忘了。
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然後猛地醒了过来。
有人坐在他的床边等他醒来:“恭贺新生!”
苏舜钦不解:“我不是死了麽?”
“您是战神选中的人,怎麽会轻易死掉呢。所谓的死,不过是看清了一个世界的真相,选择另一种方式从头来过。”
“天机阁为了所谓正道秩序,将矛头对准北辰;你的哥哥为了天下大义,将刀尖对准了你。”那人带着面具,说道:“但北辰不会屈服,你也不会死在那借口大义的刀下。”
“苏舜臣两年前离开时就已经知道你是他的另一面,只待有朝一日,清除邪祟,荡尽魑魅,回到长安城,他就是万人敬仰的英雄。”
後来,苏舜钦进了北辰,作为组织的“破军”存在。他仍抱着那把琴,两柄剑。一柄剑放在长安的某个庙里,另一柄随身带着。
而後五年里,失控的日子越来越少,直到遇见了榻月。
那是他难得的欢乐时光,回想起来,总像是命运向他开的一个巨大的玩笑。
在他已经做好了在黑暗里踌躇到死的准备的时候,一个单纯的丶小猫一样不谙世事的女孩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就像是冬日清晨里天边漏下的一缕光,在晨雾里折出万千条路径。
他的人生,难得的照进了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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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舜钦当年来长安,选了这座小楼藏身。屋後有一条暗渠,常年流水潺潺。夜里听水,有如身在山野之间,四顾无人,万籁俱静。与城中浮华喧嚣相比,这里冷得像是被岁月忘了的地方。
榻月回到听水楼的时候,月已上中天。月光将瓦片映得如冰般冷硬,门前的花正盛,花影斑驳地洒在青石板上。
“你看到他了?”
苏舜钦听到门响,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声音很轻,像是夜风送来的一样。
他着一身红色广袖,衣上绣着银线纹缕,随步移光,在月色下如流血之刃,隐隐泛光。
“他是您的什麽人麽?”
“你在长安一年,难道没有打听过麽?”苏舜钦这才回身,面上含笑,眼尾一点绯红,不知是胭脂还是血痕,在月色下竟有种妖冶之感。
“他是天机阁首席。”他道。
榻月一愣:“自是听过,只是不知道他的长相……与姓名。”
“今日见着了,如何?”
“您要杀了他麽?”榻月只问。
苏舜钦怔了一瞬,而後忽地笑了。
那笑轻得像是春日风过。与他惯常挂在脸上的笑不同,此刻却带着一点少年该有的阳光,像是一束光穿透旧梦。
外层红色广袖袍滑落,露出内层素白广衣。
一红一白,在这寂静月夜里交错得分外刺眼,仿佛新婚後便是丧事,欢喜後紧接着就是死亡。
而後白衣也随之滑落,只剩下一袭中衣。
苏舜钦赤足踏出月下,站在石阶上,发尾微湿,像是方才洗过,还没擦干。
他回眸巧笑,眼眸在夜色中发亮。
“杀与不杀是我的事,你不必过问。”
“知道了。”榻月点头。
月光洒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苏舜钦没再言语,转身拾阶而上。
彼时华清楼已然成了长安最繁华之所在,周边商铺的价格水涨船高。听水楼却藏在一片繁华里。
屋後水声仍在潺潺,远处街巷传来隐约打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