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初时分,天地犹在混沌。
秋雾浓稠如乳,沉沉压住了将醒的晨曦。
几声寥落鸡鸣後,万物归于死寂。
聂青如影随形,无声地跟在身着朝服的沈时宴身後。
长廊幽暗无灯,行至尽头,方见两道颀长黑影静立等候——正是沈君屹与牧之。
“兄长,今日我随你一同上朝。”
“好。”沈时宴应声,与他并肩而行。
“你遣景行前往幽州,为何迟迟不召其回返?”沈时宴目光平静,只是落在沈君屹身上时,总习惯多停留片刻。
那目光深邃,似有千言万语,难以移开。
沈君屹只道是兄长顾念亲情,常在这目光中忆起父母温情。“这几日心神不宁,送去幽州的信,明亭未有回音,景行亦是杳无音讯。”
沈君屹的长靴踏在青石板上,在寂静的回廊里敲出孤寂的节奏,声音里透出难掩的忧虑,“我本欲亲自前往一趟,奈何分身乏术。”
他引沈时宴步下石阶,往前厅用早膳。“新帝疑心深重,令锦衣卫手持名单,挨个清查曾效忠廉王的旧臣。诏狱丶宗人府人满为患,轮番拷问。再这般下去,但凡与廉王沾过边的,怕都要被赶尽杀绝了。”
沈时宴随他步入前厅落座。
矮桌上已备好精致早膳,皆是旧日他在殷都喜爱的茶点。
他拈起一块栗子糕,熟悉的香气瞬间勾起回忆,与当年铺中所买毫无二致。
他小口轻咬,就着清茶咽下,擡眼看向愁眉深锁的沈君屹:“太傅呢,难道他就袖手旁观?”
“太傅?”沈君屹嘴角扯出一丝冷嘲,他面前是清粥小菜,配着酥饼素肴,“太傅正忙着提携门生,所荐之人,无一不是他门下走狗。”
他看着兄长,将其中关窍点明,“陛下召你回京,亦是此意。太傅虽与陛下同心,但若满朝朱紫尽出其门下,陛下也不放心。”
“你方才说不得空去幽州。”沈时宴搁下银箸,转开话题,“待我返程时,替你走一遭便是。”
沈君屹闻言,眉宇间这才稍稍舒展,露出一丝真切笑意:“兄长若肯替我走一趟,那是再好不过了。”
他端起碗,几口将粥饮尽,接过侍女奉上的温帕拭了拭嘴角。见兄长似已用毕,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这便入宫面圣。”
马车早已候在府外。
车夫见二人出来,恭敬行礼,掀起车帘。
沈时宴身着朝服,衣冠整肃,一丝不茍。面若清月,俊逸出尘,神色平静无波,仿佛世间纷扰皆难撼动他骨子里那份沉稳。
马车轻晃中,两人目光相遇,沈君屹忽然问道:“兄长在景州,可曾遇见心仪的姑娘?”
这问话来得突兀。
沈时宴不答反问:“那你呢?可有心仪之人?”
沈君屹挠了挠头,自嘲道:“我在殷都恶名昭着,女子见了我,避之唯恐不及。”
此话不虚,自新帝登基以来,他手上沾染的血腥太多,莫说女子,寻常男子见了他也要绕道。
沈时宴并未被逗笑,神色反而更显郑重:“常言道娶妻娶贤。依我看,非但需贤,更要有胆识丶有魄力,否则…”
他深深看着沈君屹,“如何配得上我的沈临风?”
沈君屹一怔,觉得这话听着古怪:“兄长这要求…倒不似在说姑娘,反像在论男子。”
胆识魄力,确乎是评断男儿的词汇。
沈时宴目光如炬,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看得沈君屹竟有些坐立难安,下意识移开视线,擡手掀开车帘一角。
窗外天色依旧昏沉,街巷寂寥无声。他追问:“那兄长为何避而不答?”
沈时宴的目光随他投向车外,掠过重重宫阙檐角,语气轻飘得如同叹息:“兄长馀生所求无多,唯愿临风平安顺遂。”
“兄长,你…”沈君屹心头一紧,转回头看他。
“景州一战,我失去太多。眼前种种,于我而言,皆如浮云朝露,转瞬即逝。”沈时宴的目光并未收回,声音低沉而清晰,“若真有所求,也只剩沈临风平安顺遂四字。”
这话平淡,却似蕴藏着千钧重负,仿佛这就是他注定的宿命。
沈君屹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景州的惨烈,他至今不敢深问,唯恐触及兄长心中最深的疮疤。
“不过,临风啊…”马车缓缓停稳,沈时宴并未急着下车,他忽然正色,目光如电射向沈君屹,“你真打算,就这样过完一生麽?”
“什麽?”沈君屹一时茫然。
“一生俯首,做那赵氏之臣?最後落得如父亲一般,卸任外放,客死他乡的下场?”沈时宴的眼神锐利如鹰隼。
沈君屹在其中清晰地看到了某种蛰伏的丶令人心惊的野心。
“兄长…此言何意?”沈君屹心头剧震,不敢深想。
沈时宴擡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沉缓:“兄长随口一问,不必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