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宴踏着鹅卵石小径,步履谨慎,灯笼的光晕映着他凝重的神情。他轻声问:“这便是陛下留廉王性命的原因麽?”
天恒帝不急不缓地前行,每当沈时宴落後了一点,便驻足等候。
他语带为难:“朕…甚是为难。廉王不理解朕的处境,他只记得朕杀了许多人。可朕从未想过杀他啊!朕也真心善待玉隐,朕…自问已足够仁慈。”
淑贵妃与廉王妻妾皆被赐下鸩酒,就连廉王的独女也未能幸免。
天恒帝所谓的仁慈,不过是留廉王幽禁府中,这样的活法,于廉王而言,或许并非他想要的。
灯火昏昧,沈时宴看不清天恒帝的神情。
此刻的帝王,仿佛只是个不得父爱的寻常孩童,他真心仰慕父亲,亲近兄弟,却从未得到过对等的回应。
即便面对日夜咒骂自己的手足,也舍不得痛下杀手。
沈时宴顺着他的话音道:“或许正因陛下过于仁慈,反令廉王以为握住了免死金牌。”
天恒帝继续前行,语气染上哀伤:“今日年节,朕命人送去诸多物什,他非但不领情,竟当着黎海的面,尽数毁了!”
说到此处,他忽又停步,招呼沈时宴上前。
天恒帝矮身将灯笼置于地上,借着微光,指向道旁一块微凸的赤色石头:“这是幼时朕与玉溪埋下的。这块鸽子血,原是父皇赏赐给淑贵妃的玩物。玉溪偷拿出来给朕瞧,朕刚捧在手中,前头便有人来捉赃了。玉溪知道这是淑贵妃欲借此事构陷郑,情急之下,便将它埋在此处。”
天恒帝拉着沈时宴站起:“朕一直在寻一个…能说服自己杀廉王的理由。他那些泄愤的诗词丶无用的辱骂,于朕而言,实在微不足道。”
他顿了顿,声音飘散在风里:“或许,唯有等这深埋石堆的鸽子血被人掘走之日,朕才能狠下心肠吧。”
寒风骤紧,裹挟着稀疏的雪粒。沈时宴未应声,目光在与天恒帝相接的瞬间,悄然避开。
天恒帝引着他一路前行,最终登上了宫城高墙。他将灯笼掷于地上,向沈时宴伸出手。
沈时宴的手蜷在袖中,一时不明其意。
景州的城墙不及此处巍峨,然而风雪交加之夜,却仿佛将他拽回了故地——秦风也曾这般哄他登上城楼,许诺给他一个“惊喜”。
然後,他看见了悬在城头的人头。
父亲的人头。
沈时宴的踌躇被天恒帝尽收眼底。
他笑着上前,握住那双冰凉的手,引着他,一同踏上最高处的垛口。
漫天飞雪如絮,轻盈地栖落于沈时宴肩头发梢,将他一身华服映衬得愈发璀璨夺目。
上好的天水碧配了沈成壁,此刻的他,俨然成了宫闱贵人。
然而,他的神魂从未真正离开过那片血染的景州。
残破的躯壳逃离了炼狱,心魂却永远留在了城下。
沈时宴神色凝重,身形在寒风中微颤如秋叶。
他太单薄了,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卷下城去。
“成碧,朕这般唤你,你可喜欢?”天恒帝的声音自身後传来。
沈时宴不敢动,唯恐一步之差,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现在,回头。”
沈时宴依言转身。
砰——砰——砰——
爆裂声骤然撕裂寂静!
惊惶之下,沈时宴脚下一滑,直直向後跌去!
天恒帝迅疾张开双臂将他稳稳接住。
就在他因惊惧而本能想要逃跑的瞬间,天恒帝温热的手掌已轻轻捂住了他的双耳。
无数烟火在墨黑的苍穹轰然绽放,刹那辉煌,旋即化作万千流萤,扑向无垠的黑暗。
天恒帝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成碧,这是朕为你燃放的烟火。”
沈时宴擡眸望向他,强自敛去惊惶,便要屈膝下拜。
天恒帝却像早已料到,双手稳稳托住他:“从今日起,成碧在朕面前无需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