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淮清跪下来时,他抖着手,用绢帕拭去少年嘴角的血痂。
指腹碰到冰凉的皮肤时,他突然想起去年上元节,小六子也是这样踮着脚,为他擦去鬓角的雪。
起身时,朔风卷着铁锈味灌进喉咙。
满目尸骸在夕照中泛着诡异的釉光,时间在此刻失去了刻度。
恍惚间,他看见苏日图格在茶烟後露出豺狼般的笑,而自己认命地将手掌递到对方爪牙之上。
所以,一切都没发生,眼前不过是他的幻觉。是这样的对吧?!
“你还好麽?”
沈君屹的声音刺破幻觉。
穆淮清失魂般摇了摇头,轻声问:“有没有活口?”
回应他的是同样沉重的摇头。
沈君屹按在他肩头的手掌重若千钧:“让後勤营来处理,你先去休息。”
穆淮清却突然发问:“顾老将军在哪?”
沈君屹道:“我让人收敛了,你不用管。”
穆淮清执拗地朝前,沈君屹把他拉住,“明亭,真没必要。”
当那堵由残肢垒成的“京观”撞入视线时,穆淮清咬破了舌尖。
辽人用大俞儿郎的躯体筑起这道羞辱的城墙,每具尸体都是插在大俞尊严上的匕首。
云舒正俯身记录腰牌信息,见穆淮清踉跄而来,急忙横臂阻拦:“老将军尸身不全,主子莫…”
话音未落,白布已被掀起。
当看到缺少头颅的残缺尸身时,穆淮清死死咬住了颤抖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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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宁侯沈泰,威远侯顾忠——天盛年间,帝王亲封的南北战神,大俞最锋利的金戈,最坚硬的铁马。
如今却都折戟沉沙,身首异处,埋骨他乡。
沈君屹的声音低沉压抑,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顾老将军的头颅没找到,岱青带走了。"
战场上斩首邀功,本是常事。
可要夺回那颗血淋淋的头颅,却比登天还难。
穆淮清僵立在尸山血海之中,目光死死钉在龙骨山的方向。
那片郁郁葱葱的山林,本该是大俞的屏障,如今却成了辽人屠戮中原的修罗场。悔恨如毒蛇,一寸寸啃噬着他的心脏。
“大人!有活口!”牧之的声音骤然划破死寂。
沈君屹和穆淮清疾步赶去,只见一个浑身浴血的小兵被人从尸堆里拖出。
他的右肩几乎被劈开,森森白骨裸露在外,鲜血早已浸透战袍,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
军医手忙脚乱地包扎,汗水混着血水滴落,最终只能摇头:“大人,他撑不了多久了…有什麽话,得赶紧问。”
牧之翻出他腰间的木牌,低声念道:“李宏杰。”
那濒死的士兵忽然浑身一震,像是被这一声唤回了魂魄。
他死死攥住牧之的手,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喊声:“将军…快跑…快跑…”
穆淮清俯身,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散他的魂魄:“别怕,你安全了。告诉我,发生了什麽?”
李宏杰涣散的目光缓缓扫过衆人,最终落在穆淮清脸上。
他的声音颤抖,字字泣血:“辽人…用百姓做饵…逼他们持刀冲阵…侯爷心软…放过了他们…可那些人…大半是辽兵僞装的…”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血沫从嘴角溢出:“他们…突然反扑…龙骨山里…杀出无数铁骑…我们…挡不住…”
沈君屹紧握拳头,声音冷硬如铁:“顾老将军的头颅,是谁砍下的?”
李宏杰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又回到了那场屠杀。
他的嘴唇颤抖着,挤出最後几个字:“岱青…亲自斩的…侯爷落马…一刀…”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双眼渐渐失去焦距。
穆淮清伸手探向他的鼻息,只触到一丝微弱的气流。
最终,归于沉寂。
牧之沉默地将他的手放回胸前,把那块染血的木牌轻轻塞进他的衣襟,抱拳低声道:“兄弟,走好。”
军医探了探他的脉搏,最终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