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她很焦虑,即便是从赌场出来的那一天,前一天整夜未眠,当夜也无法入睡。她要么梦见又出事了,自己或汤玉玮被带走了,要么梦见夫人反悔了,戴笠发现了,等等其实从理性的角度来看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她知道不可能,但是不能放下担心,再无好眠,日日如此醒来,昏沉疲惫;还要组建一个只有她们两人知道的秘密电台,还要每隔一天提高警惕地去接收消息,胆战心惊地等待听到“岛屿”二字:如此,竟然也过了两个月。
人当然不会因为失眠而困死,只是黑眼圈逐步蔓延,眼看都要到脸颊上了,她试遍中药,也不见好。直到汤玉玮安慰她说,真正的危险,只在她们去做这件事的时候,现在一切都是安全的,“不如说夫人派人看着我们呢,除非我们把事情做成功了,绝不会放弃我们。”
她知道汤玉玮没把话说全,“不会放弃使用我们”,工具呆在工具箱里乖乖地就好了,不要担心自己是否会被扔掉。
“不要担心还没发生的事情。因为担心也没用。”汤玉玮说,夜夜如此,直到她能渐渐入睡。
固然睡得还是不太好,但因为汤玉玮诸事顺利,她也轻松一些。她去建立电台,汤玉玮倒是没有别的事,后来联系她们的人说,汤玉玮暂时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表现良好,不要引起任何的怀疑。汤玉玮叹道,自己本来就被德堂边缘化、说不定也被戴老板不轻不重地怀疑着,现在还要小心不引起更多的怀疑,当真是难做。谁知道这难做竟然塞翁失马了,汤玉玮继续与詹文浒接触,詹文浒也知道她是出于何种目的来的,却并不因此对她防备,不但积极观察了解,发现了她的才华之后甚至器重起来,邀请她到自己担任总经理的《新闻报》就职。
汤玉玮不傻,知道这多少也是一石二鸟计,自己犯不着这样反复陷自己于前后夹攻的危险境地,便好言拒绝。没想到詹文浒不以为忤,问她是不是更喜欢当一个freencer——汤玉玮这时候才想起来詹文浒当年也曾留学哈佛,其实二人应该有的是共同语言——遂在一个平静无事的冬日下午,两人遂办公室里就着难得的咖啡,一直聊着留学、波士顿、纽约、还有冬季风暴的话题。
聊罢分别时,詹文浒说,你不来我这里,我觉得实在可惜,但是像你这样的人,应该继续施展才华,不要其他的东西被限制了,现在路透、美联、合众、法新、塔斯,都回来了,我在路透、美联、合众三家都有关系,我介绍你去,你在那边继续你的新闻事业吧。
这是否是不大不小的恩惠、是否别有原因、以后是否希望以后得到一些别的帮助甚至是双面间谍,汤玉玮说先不管,经过他推荐,自己去买这三大社出售照片果然更容易了,收入上涨,何乐而不为?
是啊,何乐而不为。面前的餐桌上摊放着好几份文件,其中那些英文电报,都是发给汤玉玮的。现在联系她的人多了,反反复复去领很不方便,总是让人家直接送家里,也就总是自己先看见。汤玉玮说她从不对自己隐瞒什么,凡给她的电报都可以看。而自己只是笑着说,哦,便宜秘书!不不,免费秘书!
视线所及,在众多文件中裴清璋还是能在第一眼就发现那封电报。是ap——ap是?美联社,对美联社——发来的,但是内容不是工作,而是汤玉玮的前女友,那位姑娘通过ap联系她,给她写来的信。很长,很温馨,有很多怀念——如果自己是汤玉玮,自己都要感动了。
那是你,我不是你,我倒希望我是你,可那样的话我又爱上谁去呢?汤玉玮见自己吃醋,就用这样看上去具有哲理实际上有点儿胡扯的话来对付自己。
对付自己。
她想到这里对自己笑了,你啊,说不吃醋,实际上还是在吃醋,只是没有醋坛子,无处去打翻罢了。
那天晚上汤玉玮回来,她拿着那张电报在屋里念给汤玉玮听,说什么人家还在怀念你们当初一起住在公寓的日子,上东区,88街,拐角楼梯,在那里时——汤玉玮想上来夺去电报,她就把手举得老高,汤玉玮于是搂着她的腰,整个脑袋凑上来,不许她继续念,她不肯罢休,汤玉玮就把头埋在她颈窝,蹭着她的耳朵道,自己这么些年的行还不足以证明自己的心吗?
她笑了,扔掉电报,搂着汤玉玮的脑袋细细亲吻,“够了,足够了。”
两人闹了完,自然和衣而睡。如果那晚上她知道母亲也失眠了不说,还起来在走廊上游荡、听见了她们的话,她此刻就该老老实实对着眼前的账本算账,而不是不由自主地拿起那张电报傻笑。
她听见母亲下楼的声音,笑着转过头去问好,“妈妈,早。”
母亲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身姿僵硬得像一张门板似地,走——不,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漂——到餐桌边来,也不坐,看着她,又看着账本,以及她手中的电报。
她能感觉到母亲从表情到眼神流露出来的“不善”,但进来母亲病情起伏,这样也是正常的。
“近来这家里的账——”
“嗯?”
“收支如何?”
她快速地瞟一眼账本上的数字,“还算好的,目前若按法币算,家里存款还有十五万,其中有一些是美金,有一些是英镑,还有些许金子,现在怎么换也说不好,形势不稳,来日再换。从支出来说,唉,还是那些——”她低着头看着账本,一样一样地说,一边说就一边算,多年来母亲很少问家里的财政,总是她自己一个人打点、管理、殚精竭虑,现在难得一个机会,收支又平稳数字又漂亮,她说着说着高兴起来,仿佛是在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