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佣上来问她,太太这是怎么了。汤玉玮则上来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问道,“没事吧?”
她回过头,看着汤玉玮,面部肌肉缴械投降,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汤玉玮把她拉到客厅,麻烦女佣收拾残局,两人坐下之后再把她拉进怀里,拍着她肩膀,轻声安抚,问事情缘由。她知道自己该解释,却解释不了,满心的苦楚酸涩,一句话也说不出。
汤玉玮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心里是有所准备的。自家父母不消说,只是陶静纯难以对付。而且她历来坚持的立场是,裴清璋不主动提,她也不提,因为一旦是她主动提,原本就陷于两难的裴清璋会更加困难;后来加上陶静纯生病,此事也就越发不了了之。现在,看今天这大发雷霆的样子,也许她只能选择以退为进,毕竟这时候和陶静纯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不行我就按照妈妈的意思办,”她说,“我搬出去。”
“这怎么行?”她听见裴清璋的语气也还带着火,“你搬出去,你怎么办,我怎么办?”
是啊,她怎么办,她怎么办?这也不行。她又只好小心哄劝,不是裴清璋的不是,也不是陶静纯的不是……
未几,女佣收拾干净了,过来问,太太的是不是该吃药了?
她挣出脑袋来道,你先上去看看,看看伯母气消了没有。
裴清璋犹在她怀里说着什么“没这么容易消气”、“不知道今天怎么这么大脾气”的话,没想到女佣上去敲开门之后便是一声尖叫,两人霎时分开,跑上楼去,接着,就是她们已经相当熟悉的送医、住院、检查、吃药的戏码了。
在医院,尽量都是她跑前跑后处理种种事务,照顾陶静纯的事一概交给裴清璋,两个人都害怕这时候她再出现在病人面前会刺激陶静纯本就脆弱的神经。实在万不得已,裴清璋得去接收消息的时候,她留下,在外面静静谛听着陶静纯的声音,一旦有任何事情,立即呼唤医生。
然而陶静纯一直在沉睡。
转眼又是一个周五,陶静纯入院的第六天,汤玉玮坐在走廊上。脊背都有些酸疼了,她站起来,伸伸懒腰,想起这一两天来陶静纯病情反复的情况。一开始只是腹水,也不严重,抽了一些出去便消了。可后来黄疸和双腿的肿胀接踵而至,还有那些看上去像蜘蛛一样的红色斑点{78}——陶静纯的精神状况也不好,她萎靡,持续低烧,浑身疼痛,再也没有那天大发脾气的样子了。
裴清璋不在的时候,有一次医生过来,她问医生,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医生叹口气,左右看看。
实话实说,不好,病人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不过这两年要不是裴小姐努力,恐怕老夫人也拖不到这一天了。
那?
最好还是早点去国外治疗。
去香港行不行?
医生的眼睛转了转,香港应该也可以吧?我对那边不太了解,但应该比国内好吧?总之要尽快。
尽快,她也想啊。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街道。早日去香港,就等于寄望着早点去杀了戴笠。
戴笠。
上一次见戴老板还是在中美所组建的时候,在乡下,在山里。那是第二次见。第一次见,则是在香港。在一切的起始点。
想起自己少年时,喜欢刺客列传,说到底那故事都是一个委托人,一个目标,虽然都是逆,但目的始终是一以贯之的。谁能想到多年后的自己还能倒回去刺杀自己原先的上级?刺客杀人不求生,但求成仁,自己有心求仁,一度以为自己达成了目标,现在却要依靠杀掉原先指导自己杀人的人求生,还要附带去国的代价,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吊诡命运。
命运像是随机选一场盛宴一样,不知道后来会上来什么菜。但无论上来什么,都得吃。
突然,病房里传来一阵怪响,她立刻跑进去,看见陶静纯虽然还在昏迷中脸上却是极度痛苦的表情,眉毛拧在一处,口中呜咽不停,身体渐渐痉挛抽搐起来,她立刻喊叫着唤来了护士。
然后是一个护士进来,两个护士,医生,陶静纯被团团围住,检查,治疗,打针,安抚。她看着陶静纯的五官逐渐松弛,再次回到睡梦中。
医护们离去,医生的结论还是一样,早点去国外治疗。
她不敢再离开,便在病床边坐下,静静地望着陶静纯的脸。即便饱受病痛折磨,岁月也留下了太多痕迹,陶静纯依然是个美人。裴清璋的脸上遗传的柔美是来自于父亲,从母亲身上,也许继承的是一种坚定。
那天那些话是很过分,裴清璋生气也是必然的。可如果陶静纯就已经是这样一个人,大脑都已经变化了,难道她们还能指望她说出不一样的话、做出不一样的事来吗?不会的。当她越来越衰老,她们就只能更加包容她。就像父母在小时候对她们的那样。
父母不对,但是他们也已经受到了生命给他们的惩罚。
她看着陶静纯眼角嘴角的皱纹。
陶静纯是裴清璋的一部分。她要保护她们两个。
想到这里,她对自己露出无声的微笑,感叹自己年岁渐长,和十年前在纽约唐人街学武的那个自己,不能说判若两人,却结结实实地长大了,像师傅说的,心里的肉长结实了。
入夜,裴清璋回来了,陶静纯还睡着。裴清璋问她今天有没有事,她如实告知,“其实也没什么事。医生还是那样说。”见裴清璋担忧蹙眉,她心里一阵刺痛,拉着裴清璋的手,“没事,会没事的。”裴清璋点头,让她回去休息,明早再来换班。她不肯,但裴清璋更不肯,她只好听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