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姐姐还做记者?我最近倒没怎么看那些杂志。
裴清璋立刻像大部分的主妇一样说起配偶的事业,说那也不够,给杂志写稿的收入和自己做翻译的收入差不多,都不够,还是汤玉玮出售照片的收入可观。她正想好好听听——谁知道现在见裴清璋都可以放松到这个程度了?——裴清璋说了没几句,忽然认真地问她,你现在还有没有渠道换金子?
她一愣,有点如梦初醒的感觉,但答这样的问题已经条件反射了,立刻说有,“法币还是什么?”
裴清璋说什么都有,法币要换一些,行市好的话想把以前的英镑也换了,不能换金子换美元也行,“仗打完了,英国看样子不行了,还是换成美元保险些。”
她想了想,道:“要不还是尽量都换美元吧。”裴清璋问为什么,“第一,现在想换金子的人太多了,不好抢。第二,金子万一被偷,损失很大。两位姐姐又不是深宅大院重兵看守的——”
话没说完,裴清璋似突然想起来一样,说对了,她还攒了些首饰,到时候也得换掉。
她愣了愣,又快速地掩饰了自己的愣神,说好,有需要尽管说。
当然也忽略了裴清璋的欲言又止。
与裴清璋分手之后回去的路上,她也想过要不要暗地里去打听裴家的房子是不是要卖掉了,或者汤玉玮的父母还回不回来,这些事情要打听都能打听到,虽然不见得一定可靠。但还没走到转角,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也许不知道也好。不知道,似乎更是一种尊重与信任。难道她非要清清楚楚地了解汤裴二人的一切才算是安全?何妨于此留一点清净之地、一点记忆里难得美好的部分,给余生。
她们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最有可能的是要走。走就走吧。不问不说却一直支持你的人是最可靠的真朋友,甚至是可爱的。
除了她们,她就只有丁雅立了。盛宴将散,天终将是会亮的,亮了一定会是一个更好的世界,只是旧世界中也有一些东西是她会留恋的,有些像昙花,只在晚上开。
每年过年,裴清璋都不是很开心。往日是因为有不得不面对、周旋和打发的亲戚,人情世故里无形的压力使人疲倦;后来是因为战争带来的压力和挣扎使人疲倦:现在,战争结束了,却又像没有结束,世道越发混乱,纷飞的消息带来内心的慌张,两人身上说不准什么时候才会到来的“使命”让人惴惴不安,还有一个生病的、时而虚弱无力时而脾气怪异的母亲——两人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过了一个年。
这个年过得不错,也过得不容易。不容易当然是因为要照顾母亲,两头跑谁也没有好好休息,不错是因为汤家从美国电汇了一笔钱过来。电报上写,给他们的宝贝女儿过生日,还有素昧谋面的小侄子的话,说请姑姑早日去和他们汇合。
汤玉玮写了回信,说亲笔信比较好些,父母也想她了,然后把钱都交给了她,说是由她支使。
由她支使,其实也就只能拿给母亲治病、买营养品,无非如此。现在就是她们这样的人,也没有门路去搞那样多的营养品了。坐吃山空有山可吃,也要不够吃了。
她拿着那笔钱,总是想起汤玉玮在餐桌边写回信的时候,一边说父母也想她了,一边两眼含泪的样子。
一想到她那样子自己也鼻酸,渐渐总是在只有两人独处时——要么并坐在床边,要么在医院的小花园里,甚至是在三十夜的病房外——悄无声息地落下泪来。其实她不想哭的,至少不想在汤玉玮面前哭,可是看见汤玉玮清瘦的肩膀和母亲削下去的脸颊,她很难忍得住。
她自小就不是汤玉玮那样要人定胜天的人,也不是水浒英雄中动辄感叹时乖命蹇的那一类,她以为自己一早接受了命运的捉弄与残酷,风急天高猿啸哀,她一直立在那舟头任由风吹雨打——现在才明白,当初不心痛,是因为心不柔软。现在有了柔软的地方,痛就更分明。
汤玉玮看她的样子,心里也不忍,便总是安慰她,都会好的,多少艰难险阻她们都过来了,这个也不怕。她也点头,但不说话。心知两个人只有一个出路,就是等待信号来,等待美国人通知他们,该去动手了。
然后她们就可以离开自己的故乡,为了活命,逃到香港去。
她每次坐在电台前都觉得忐忑,不知道是应该期待收到消息,还是再拖一天好。母亲还在医院里,情况还不好,如果今天就收到消息,母亲恐怕也不能轻易移动。一周之内就能走吗?也不一定。那留下来会不会很危险?就算能走,她们还什么都没有对母亲说,到时候临时要走,思想那样传统的母亲,就此去国终生不返,她能接受吗?就算不说终生,母亲就能接受吗?到时候为了彼此的性命,强行带着母亲走,她会不会更受打击更难过?
她听着那边的声音,最后听到的还是“岛屿”,她什么都没回复。在这里,她只需要听。除了上线时表示一下自己在听,她只能在这个本来就没有画面只有声音的世界里彻底沉默。
她曾恐惧于这种无所掌握的孤立的状态,后来渐渐熟悉,掌握些门道甚至是成为了熟手之后,她一度觉得自己可以凭借这些能力做点了不起的事,可以支持别人,可以帮助别人——曾经被骗被逼进入这个世界的弱小无力的人也可以做一些事情,不再是苟且于夹缝中偷生,世界也可以因此变得更好,从自己到更多的别人都可以有更好的生活——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