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刚落,只听御史院旁边的黑漆门中一声轻响,门扉被打开。
苏轼和牢头缓步而出。
苏家几个孩子一拥而上,“爹爹!”“师父!”“伯父!”叫个不停!
苏轼用手遮在眼睛上方,惊诧道:“圆娘,辰儿,宛娘,你们怎么来了?”
圆娘迅速打开暖水罐子,用柚子叶蘸着水在苏轼身上淋了几滴,她边淋边哭道:“放心不下你,便来了。”
汴京的冬天很冷,圆娘迅速完成去晦仪式,然后将暖水罐子递给王适,她接过厚实的披风给苏轼披上,而后紧紧的抱着他大哭道:“师父,您受了大委屈!”
他腰间再无丝毫赘肉,人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即使披上厚实的披风都硌人!
苏轼叹息,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最后拍了拍圆娘的肩膀道:“吓坏了吧。”
圆娘只是哭,压根说不出话来,这些日子的小心谨慎,生怕事情会变的糟糕的提心吊胆,又担心师父在牢里吃尽苦头,诸多事情压在她心头,她都不曾说什么,只一味的咬牙坚持着,平日里交际应酬,安慰这个,安慰那个,即便有再多的不安与焦虑,都不曾表现出来,总一副十拿九稳的模样!
其实,她心里也很没底!
埋在枯黄史书里的冤案,即便在千年之后读来仍然十分触目惊心,更遑论此时此地此间人。
她很怕的!她不敢想一丝一毫不好的地方,不敢任由自己陷入情绪漩涡,不敢面对哪怕一丝丝不利的消息,殚精竭虑,茶饭不思,每日费力筹谋,不敢松懈。
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怎能不痛哭流涕!
苏轼轻轻拍着她道:“好孩子,师父没事。”
圆娘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哽咽个不停。
“再哭,师父心都碎了!”苏轼叹道。
圆娘慢慢止了眼泪,勉强笑道:“我很想您,让师父见笑了。”
苏轼看着自己身上的狐裘披风,眸底闪过一丝讶异,自他入狱后,苏家迅速败落,他之前又是个存不住钱的,这狐裘披风价值千金,她如何得的?可是典当了什么?!
辰哥儿见状,连忙解释道:“这披风是蜀国长公主所赐,圆娘想着您从汴京到黄州,一路旅途遥远,天寒地冻的,行时披身,卧时做被,很是实用,便收下了。”
苏轼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圆娘的头,问道:“王驸马如何了?”
苏迈道:“爹爹入狱没多久,王驸马便被贬出了京。”
苏轼闻言沉默的点了点头。
宛娘急忙道:“先别光顾着说话,伯父还未用膳吧?趁着押解的差吏还没到,先吃几口肉饼子,肚子饱了,也可御寒。”
苏轼摆了摆手道:“不急,我先交代些事情,此次黄州之行走得急,伯达跟着我先去。”
他冲王适拱了拱手道:“家里这几个小的便托给子立了,拜托子立将她们平安带回南都去。”
王适谦逊道:“苏公言重了,晚生义不容辞。”
苏轼又道:“如今我乃戴罪之身,恐怕不能绕路去南都见子由,还望子立帮我捎句话,请子由去陈州,我在那里等着他,届时与他一同商讨家计之事。”
“晚生定会将苏公之言带到南都。”王适承诺道。
苏轼点了点头。
恰在此时,负责送苏轼去黄州赴任的差吏到了,是两个铁面无私的彪形大汉,下马便道:“皇令在身,不好延误,苏学士,请吧。”
苏轼不舍的看着几个孩子,最后长叹一口气,翻身上马,苏迈跟在马匹后头走着。
宛娘挽着食盒在后面追着:“伯父,伯父,肉饼,肉饼,您好歹吃一口啊。”
王适见她追得跌跌撞撞,忙道:“三娘慢些,小心路滑崴了脚!”
苏迈猛然回头,忙上前几步,接过宛娘手中的食盒:“宛娘,回吧,回吧,别追了。”
圆娘亦跌跌撞撞的追着,边追边哭道:“师父,师父……”
看着家里的女娃娃如此伤怀,苏轼心中像坠了铅块一样,沉重的无以复加,他回首劝道:“都回去,回南都去!等我安顿好了,再接你们去黄州。”
辰哥儿左手拉着圆娘,右手拉着宛娘,看着父兄的身影渐行渐远,被漫天飞雪遮的再也看不见,他眸中亦涌出一层泪花来。
圆娘悲伤说道:“师父瘦成那样,肯定在牢中过得十分不好。”
辰哥儿仰头望着飘飘扬扬的雪花,将眼中的泪水收了回去,口中喃喃道:“都过去了,要不了多久,咱们一家会团团圆圆的。”
王适亦安慰道:“轻舟已过万重山,往后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圆娘和宛娘这才渐渐止了泪。
王适又道:“回吧,我们需要尽快赶回南都,看那两个差吏的模样,不像个会通融的,必不会允许苏公在陈州停留许久的。”
几人顾不得悲伤,抹干眼泪匆匆启程。
日暮时分,苏轼一行人在驿馆停留歇脚。
苏迈问驿馆伙计借来一台红泥小炉,弄了些树枝烧上,天大寒,外面又下着雪,柴火未来得及收拢,都受了潮,一点便点出一股子灰黄色浓烟来,两个差吏嫌屋子里烟味大,都出去寻酒喝了。
驿长听闻下榻的人是苏轼,亲自送了些好烧的炭来。
苏迈烧了炭,浓烟这才慢慢退去,他支起一个架子,将凉透的羊肉大饼放在架子上反复烘烤,肉脂与葱油的香气缓缓透了出来。
苏迈轻声道:“这些肉饼是圆娘与宛娘起了个大早,特意烙出来的,怕我们路上吃不到好的,放了多多的羊肉。”
苏轼望着炉火,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苏迈这样说,他感慨道:“她们一贯手巧的,只是不知此时如何了,有没有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