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翊走进屋,伏在妇人榻边,妇人缓缓睁开眼,定定地看看他,苍老的面庞中展开一抹笑意,“祈儿,你回来了。”
外间张玄度跟隽清耳语,“老太太的病很重,认不得人了。”
这厢裴翊轻轻握着她的手,顺着她的话,“娘,儿子回来了。”
老妇摸摸他的脸,开心得像个孩子,“我刚刚做了一个梦,你小时候抓了那麽大一条鱼,抱回来给你爹看,你爹把从集市上带的小木剑给你,你高兴得跟什麽似的。”
她颤巍巍地从怀里取出一把木剑,“娘一直给你留着呢,你看……”
隽清问张玄度:“大崧言之乱有慕祈的参与,那之後王城内外控查很严,他应该还在城中。”
张玄度点点头,“他的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
裴翊一直陪着慕老夫人,直到夜半之後,有司卫来告知张玄度等,慕老夫人已仙去了。
赶上卢城稻丰收,像往年一般,在灵觉寺布施斋饭,不同的是,今年同时召开僧侣辩经的无遮大会。佛学日兴,僧侣丶信衆丶民衆闻讯纷至沓来,好不热闹。
转眼已到了无遮大会开始之日,三大王大义信丶大农寺卿也来参加。
经大崧言一事後,禁卫也经整肃,由左右卫整编为十卫,分为左右猛贲卫丶左右熊卫丶左右罴卫丶南左右卫丶北左右卫。伤好後的苏禹已被任命为左猛贲卫将军,带人在周围护卫。
裴翊和高隽清带青云卫和国公府部曲在灵觉寺附近的酒楼观察。
他看看坐在对面的高隽清,问道:“之前没见你穿过这个颜色的衣服。”
今日她穿了一身暗红色的衣裙,多了几份潇飒。
她回道:“传闻云霜掌司总是喜欢穿一袭红衣,可是後来在相里徵族人的记忆中,她白衣似雪,其实大概不是她喜欢红色,而是红色可以掩藏血色。”
她看向窗外,“你说慕祈会出现吗?”
裴翊帮她续上一杯茶,“会,我们已布下天罗地网,他必然还没有出城,无遮大会来往者甚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她握住他的手,“你不用自责,慕祈走到今天,跟你没有关系。”
“我不是自责,我只是感慨,坚守本心何其难。他并不只是因为没有当上掌司而至于此,他的出身并不好,想要证明自己强过所有人,也为母亲挣一分封诰。可是人若是自己都看轻自己,没有人能帮他挣脱泥潭。”
他忽然放下手中的茶杯,仔细向外观去,从正觉寺走出一个僧侣模样的人,头戴斗笠,逆着人流,垂首向外走。
僧人刚转过一条街,就见前方有人停驻,裴翊问道:“无遮大会正是热闹之时,既为佛门弟子,何故离开?”
僧人没有回答,也没有擡头,静默了片刻,忽然向右侧巷口奔去,裴翊见状,擡脚追过去。
左拐右拐到了一个死胡同,僧人却不见了。
这时,西侧一支穿云镝破空而出,接着第二支丶第三支也在凌空而去。
这是他在城中布下的察子,一旦发现慕祈踪迹便放出穿云镝以追踪方位。
慕祈着意往街市上穿梭,所过之处一片混乱,裴翊跃上旁边的屋顶,紧紧追赶。跑到一条街市的尽头,慕祈刚观察过裴翊的方位回过头,耳廓一动,凭着多年的直觉霎时止步,一支羽箭正正钉在他前方。
顺着箭来的方向,只见高隽清站在高处,红衣猎猎,放下手中的弓,扬臂比了个手势。
都是青云司出身,这个手势他再熟悉不过,看来她也根本不在乎,只见一队青云卫应声而来,截住他的前路。
慕祈嗤笑一声,摘下斗笠,从腰间拔出双刀,高隽清拔剑轻身而下,对上他的刀势。
没过几招,身後凌厉的刀锋将他的外披斩作两片,慕祈便放弃与隽清对垒,回身去对付追赶而至的裴翊,他知道,这或许是终极一战了,决胜负,了恩怨。
一不小心,慕祈被裴翊踢中心口,摔在地上,唇角有几滴鲜血。
他擡袖一抹,盯着裴翊道:“世子,你瞒的可真是好啊。”
裴翊横刀而立,冷冽的目光俯视着他,“我在青云司任上的最後一事便是清理门户,束手就擒吧,你我同僚一场,会给你个体面。”
“同僚一场,你杀我娘?”
“令堂在玄灲手里时,已然重病,回来後报请王上派太医诊治,可惜无力回天,你知道她已认不清人了,走前我陪在她身边,他以为是你陪着她,没有什麽遗憾,她是在睡梦中含笑离世的,这个是她留下的。”裴翊从怀中取出那支小木剑,轻轻抛给他。
慕祈接住木剑,有一瞬的晃神,他擦拭抚摸着那木剑,久久无言,忽然大笑起来,摇摇晃晃起身,“我算知道为什麽那麽多人愿意为你们前赴後继了。”
他将那木剑收进怀中,长叹一声,“走错了路我认,十八年後又是一条好汉,我知道你一直追着我是想知道什麽,不就是阿斯蒙嘛。”
裴翊目光一厉,“你知道他?”
慕祈苦笑一下,看看裴翊,又看看高隽清,“这世间有些事情啊,或许走到最後你会发现,如果早知道结果,大概会宁愿从未得到那个答案。”他顿了一下,刚想开口,身子却猛然震了一下,低头只见一支箭从後穿胸而过,箭头上已被鲜血染红。
随扈散开戒备,苏禹带人朝箭来的方向扑去,只见慕祈他颓然倒下,裴翊上前扶住他,他不住咳着鲜血,瞪大了双眼盯着裴翊,口中说着:“阿斯蒙是……是……”
裴翊追问:“是谁?到底是谁?”
他没有等到答案,慕祈没有了生息,目光已经黯淡下去,隽清伸手试了他的脉搏鼻息,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