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阿见我愣着,又笑:“裴妍,你是怎麽入魔的?”
我不想回答。
因为一个护身符,我弄到了这个地步,这回事说起来有点丢人。古雨是最好的阵修,只用丝线络子就能嵌出一个精妙的阵法。我头一次喜欢人,难免头晕眼花,何况古雨把护身符递给我时眼睛很亮,脸还发红,我看得发愣,只想着要亲他一下,哪里顾得上考虑有什麽谋划?
林阿在我脑袋上敲了一下:“傻了?”
我推开他手,有些烦躁:“被人害了。”
林阿故作惊讶:“这麽惨?裴素商也不管管?”
我懒得看他,干脆装死。
林阿踢了踢我:“起来,我教你怎麽杀人。”
“我不是剑修。”我看着手里的长剑,很诚恳地向林阿解释。
林阿脸上表情精彩纷呈,他一脸难以置信:“裴素商……怎麽有你这麽一个徒弟?”
我翻了个白眼:“我骨骼清奇,命中大贵。裴素商当年要去打仗,残剑阁怕他折了没人上香,让他收一个徒弟送终。”
残剑阁出剑修,哪怕不用剑,也大多修一门武器。再往回倒十年,我向别的修士解释我不是剑修时,也多少见过这幅表情,只是林阿眼中的不可思议尤其尖刻,看得我略有些局促。
林阿对着我上下打量,仿佛研究什麽奇珍异兽,那眼光令人很不舒服。他又问:“那——你以什麽入道?”
这是另一个我讨厌的问题。我又诚恳道:“我不知道。”
修士自己要成为修士时,大多很年轻,对于道心天命也难说有几分了解,这麽稀里糊涂地修下去,一直到金丹前,其实也没什麽大问题。不过到了金丹的这一道坎,事情就变得有些玄妙。有人一夜彻悟从此道途坦荡,也有资质极高的修士始终不得领悟,熬到最後含恨老死。
以剑入道,算是大多数残剑阁弟子的选择,从小学剑,挥上几十年,再如何铁石心肠,也都有了几分感情。修为若是到了该突破的时候,苦苦读上几年剑谱,大不了闭个死关,只要没死,十有八九都能入道。自然,剩下那十之一二,是不幸疯了。
古雨是个异类。据说他入道时正帮同门拿红绳编铜钱剑,剑已经完成,他好心顺手打了个穗子。等这个穗子打完,他便入道了。
这个故事口口相传,越说越玄,甚至有人说古雨是织女转世,本命法器天罗地网一出,天下难得敌手。我问过古雨,当时究竟怎麽回事。古雨笑得喘不上气,只说他钻研阵法时本就经常编织以消遣,觉得这两者相通之处甚多。如此入道,也算合情合理。
至于我,那就更奇怪。
裴素商住在残剑阁的太卜山三峰之三冼陟峰。他的府邸嵌在绝壁上,只有容得下半只脚掌的石阶通行,石阶上稀稀疏疏地长着苔藓。我上山时,师伯师叔们很忧心我日後会摔断了脖子。修了如此自讨苦吃的洞府,裴素商竟在山上养着一百零一株不开花的碧桃树。一棵不多一棵不少,我年纪小时,裴素商懒得理我,只打发我去给他的树浇水施肥。我在冼陟峰那地方爬上爬下,过了几年就瘦的像猴,快得像鸟,师伯师叔看了都说这定然是下一个剑仙苗子。我便不养树了,改了练剑。
如此这般许多年过去,我攒到了约莫到金丹的修为。有了快入道的弟子,这已经算是出息,有人情味些的师尊,都得摆几桌流水席,取几十串腊肉下来待客好收礼金。在这之後,师尊们也多是为弟子前途捏着把汗,彻夜长谈几天後,再令弟子自行决定是闭关是游历,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走火入魔变成半疯。
自然,这些想象,和裴素商毫无关联,冼陟峰上也没有腊肉。听我说了此事,裴素商当即拎起他那两把剑,把我很一顿好揍——他也许是好心,可我实在没有招架之力,素商师尊的教导在我看来便觉得颇疼痛。
我愤懑不平,恨恨道:“我不学剑了。”
裴素商仍然面无表情。他是个瞎子,据说没有眼珠,常年拿布条蒙着眼睛,我也看不出他眼神如何,只觉得他唇角鼻尖的阴影看上去极为不屑。他叹了口气,把子干和良非收回鞘里,道:“不要怪我心急,你天赋悟性样样出色,剑却练的这样差。”
反正裴素商看不见,我便翻他白眼。他许是发觉我不开心,又道:“这样吧,裴妍,你若是一年内能入道,你从此不用学剑了。”
一年时间不长不短。最保险的方法约莫是求着裴素商和我一起闭关,让他天天揍我,他的剑是天下无双的出色,只要我没死,没能入道倒是怪事。
可惜这个方法很痛,很累,还得拉下脸去求师父老人家开恩,我犹豫再三,先在山上第七十七棵树上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夜空清澈,一轮明晃晃满月挂在上边。脸上头上落了一层花瓣,我吹起那些软红轻白,只觉通身无比凉爽快意。有那麽一瞬间,我忘了自己的名字,在山间夜风里几乎以为自己是一只蝴蝶。
我便如此入道了。
所以,实话实说,我的确不知道这算是以什麽入道。残剑阁的长老们也都一头雾水,把我和裴素商审了又审,那山上的花也出了名,若不是忌惮被裴素商剐了,估计早被人挖了干净。
後来有人传说我以风月入道,日後是个祸乱天下的坏种。裴素商听後很不高兴,从此不许别人提这回事。
林阿听完我解释,他挑起眉毛,上下扫视我一遍,欲言又止许久,最终牙疼一般道:“所以,你是个废物。”
我觉得他不应该对我有什麽期待。毕竟他捡我回来是为了用,既然我这张脸没出什麽大事,他用着也算是可心,作为一个玩意,我算是尽了责任,林阿又想指望什麽呢?
我仍然习惯性地反驳:“我只是不喜欢剑。”
林阿冷笑:“你不知道自己如何入道……连入魔也是别人的谋划。你不知道自己从哪来,谁能告诉你该往哪去呢。”
我怔了怔。
魔修的力量来源于心中的恶念,我既然能变成魔修,想必我本人并不像我所想的那般豁达。
比起道修所推崇的难以捉摸的参悟,魔修的修行似乎更为简单。人生在世,不一定能领悟天道,却时时经历着喜怒忧思悲恐惊。譬如婴孩才一落草,便放声大哭,从一开始,便愤懑着被父母丢到如此血肉浊世。
至于我的怨恨悲愁指向哪里,这个问题很简单。我想起裴素商晃动的剑锋,又想起某个精巧玲珑的护身符,冼陟峰那迷蒙飘渺的粉白花云与竹林夜雨的寒雾一刹那闪过脑海,我心口一痛,只觉一股热意从指尖顺着经脉蔓延。
衔雨阁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清冽水汽,因着重重帘幕,室内影影绰绰。眼前的林阿兴味盎然,歪在椅上撑着脸看我,等着我的答案脱口而出。
我深吸一口气,专注着盯他袖口露出的一点青色,等着那些伴着疼痛的情绪散去。
我慢慢道:“我不知道。”
林阿不太满意,他微皱起眉头,又从椅子上站起,湖色的衣袍褶皱滑动如水波。林阿伸手拉我,我从善如流,甚至在他耳朵尖上亲了一下。林阿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我几乎觉得他被恶心到了,但他还是轻佻地摸我一把,随口道:“算了,今晚陪我喝酒。”
我笑了声,说好。
前文讲过,我是个很怕累怕疼的人。竭尽全力去恨什麽人,实在不对我胃口。
所以我哪也不想去。
【作者有话说】
林阿和裴妍结仇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