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承宁半撩车帘,见吕仲正指挥着三个杂役扫撒,雪花一般的纸片随风摇曳,地上的虽已扫走大半,但边边角角里还都是纸片,巴掌大小,远远望去,如同祭奠死人的纸钱。
季承宁弯唇,“什麽可不能让我知道?”
吕仲猝不及防,被吓得一个趔趄,“大,大……”
“大,大什麽大?”季承宁学着他的语气,戏谑笑问。
恰有疾风拂过,季承宁长臂一伸,抓了两片纸。
纸张质地极粗糙,摸着都刺手,显然是最最便宜的麻纸。
季承宁一目十行,扫过上面赤红的字。
只道轻吕卫司长季承宁为平息事端,酷刑屈打不成,冤杀忠直之人……总之就是将外面关于张毓怀的传言组合了一下,後面则是骂他乃奸佞小人,误国误民,虽斧钺加身难平民愤!
留曰:餐云客。
简直有些像讨贼檄文了。
季承宁哦了声。
他专心致志地看着这张纸,没注意到崔杳在看清内容後,陡地将信纸攥成一团。
他平静地问:“有没有看见撒纸之人的样貌?”
吕仲听其语气平静无比,然而内里却有股刻毒的阴寒,被吓得哆嗦了下,下意识道:“回禀先生,并,并无。”
“时辰呢?”
“约是卯时二刻,留守的人听到声响冲出去,只看见个策马狂奔的背影。”
“往……”季承宁擡眼。
吕仲被吓得冷汗直流,又不敢擦,都快哭出来了。
季承宁轻轻一攥崔杳的手腕。
後者话音顿住,去看季承宁。
季承宁不以为意地笑笑,“阿杳,何必在这些小事上劳心费神。”
想来,会试正常进行的消息已经明发出去了,衆人自然会以为是他急于交差,匆匆杀了张毓怀,而後向上报奏无事。
陛下受他这个奸臣蒙蔽,允许三日後会试开考。
陛下是英明的陛下,奈何小人在朝。
于是,他这个始作俑者,受口诛笔伐,是理所应当。
季承宁不以为意,“更何况,古来能被写檄文的都是什麽人啊,非国之大奸丶位高权重者不可,这是在祝你家大人前途无量呢。”
他虱子多了不怕咬,还饶有兴致地想,笔法狠辣,御史台那些吃干饭的,真该和餐云客学学什麽叫骂人。
崔杳不言。
季承宁见他眼中似乎笼罩着层淡淡的血色,顺手拍了拍崔杳的肩,“我知道你忧心我,好阿杳,你的心意我全都明白。”
崔杳悚然一惊。
他忽地升起了种恐惧。
心思浅显,被人一眼看穿的恐惧。
他望着季承宁,最终迟疑地丶缓慢地点了点头,“世子,我头有些晕,想在车上坐一会。”
“我去叫陈……”
崔杳一把拉住他,露出个有些苍白的笑,“歇片刻就好,不必劳烦陈先生。”
见他坚持,季承宁只得随他。
又因李璧来送文书,又不放心地嘱咐了崔杳两句,才下车进官署。
崔杳的笑容在季承宁的身影不见後瞬间烟消云散。
崔杳拾起被季承宁随手抛下的纸。
几张对比,见字体一模一样,显然是出自一人之手。
不,不对。
墨迹深浅如一,人手写之,就算再稳,再老练,也会有不同之处。
倒像是以什麽东西印上去的。
时下已有木刻印刷,但字体偏向圆润,且木刻极容易损坏,边角或有缺漏比划。
崔杳道:“吕仲,将你们方才扫起来的纸给我。”
吕仲听季承宁的意思明明是不予追究,但这位看似和风细雨实则,总给他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感的崔先生也得罪不起。
况且得罪他,就等同于得罪世子。
吕仲忙挑出几十张还算干净的纸送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