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芝擡头望了望店主,店主是个中年模样的男子,他比了个手势,再念了个价钱。
林怀芝露出了牙痛的表情:“唉……”
我拍拍他肩膀:“别担心。等你也做到残剑阁的长老,只要别赌钱别买地,要什麽剑买不起?”
林怀芝拍开我:“去去去,胡说些什麽东西。”
林怀芝还不死心,见店主是个识货的,又央他拿了些别的古剑来看,究竟有哪一柄他买得起,我很怀疑。
我在一旁待的无聊,自去店中一个堆了不少便宜杂物的百宝架上瞧瞧。巴陵不愧是坐拥悬空秘境的好地方,这古董店里颇有些稀奇玩意。我对一个琉璃瓶中封存的跳动火焰有些心动,正要拿来把玩,却瞧见小瓶背後的一个镶水晶的木匣子。
匣子并没什麽稀奇,只是透过水晶片,我看见里边站着许多黄衣黄帽的小人,个个须发分明,手舞足蹈,若说是泥塑木雕,也太过精致。我打开盒子,点点一个蜷缩在木匣一角的黄衣人,那个小人不过孩子模样,抱着脑袋坐在地上,像是害怕极了,正躲着什麽,被我一戳,轻飘飘地跌在盒底,摔断了半截小小的腿。
老天爷。我心中一寒。这是一盒子的庆忌干尸。
庆忌是水草的精怪,人口挺多,最大也不过食指高,他们喜欢黄色,都穿黄衣黄帽,还会养一种特别的黄色小马。
蓑衣城是水城,一向和他们关系不错,我前些年还和他们族长立了盟约,给庆忌立了学堂建了城邦,也雇他们做些精巧的机械机关。这些小精怪吃饭也吃不了几粒,更不用提伤人害人,就算在断南,也没什麽人或妖缺德到和小小的庆忌过不去。
这个木匣看得我头皮发麻,正打算买下,又见旁边有只半人半鸟的手掌。不知用了什麽防腐的术法,那只手仍然皮肤柔嫩,黑色羽毛鲜亮。大约是名女性鸟妖的手,精心养护的指甲上还残留着蔻丹的红色。
这只手的断面镶着雕花的银制外壳,和那一盒子的庆忌尸体一样,都是摆在架上引八方宾客的精致摆件。这其实不奇怪,望朝的妖禁森严,不论有没有人形,这里的妖怪只被当作牲畜草木,杀的了便杀,能吃的便进了锅,漂亮有趣些的,便摆在架子上成了物件。
我在断南这麽多年,虽也算是杀孽深重,可也没疯到将死人死妖的尸体留着把玩。或许是心里的那点僞善,这一座堆满杂物的架子竟看得我胃里一阵翻涌。我闭了闭眼睛,正拿了那木匣和手掌要去结账,却被一个穿着华服的躯体挡住了。
挡我那人身形颀伟,一身缃色长袍,袖角以银线绣着远山图画,腰间系一条华美玉带,笑得眉眼弯弯,样子很是和善。
“仙子挑这两件东西,真是很有眼光。”他行家似的点了点头,“巴陵这里的俗人太多,只觉得这些妖邪物件罕见古怪,别的妙处,是一概不知。”
他的动作好快,不仅刚刚我没察觉到他近身,这时候他伸手来拿走我手中装着庆忌的木匣,我竟也没反应过来。
那华服青年得了盒子,颇浮夸地赞叹打量一番,从匣中拈起一个黄衣小人,丢进了嘴里,享受地嚼了一嚼。“毕竟是庆忌,集水木之华,温养灵脉,味道也不错。”
若说刚刚只是想吐,见他这副模样,我胃里的酸水已然到了喉头。林怀芝半天买不起一把剑,早被老板丢在一边,他见我这来了人,也凑过来。
林怀芝看清对面那人,却是愣了一愣:“杜少侠?”
那人偏过脑袋,总算擡起了眼皮,他的眼睛颜色暗淡,像蒙了一层雾,没有神采:“你是……”
林怀芝随意行了一礼:“雪门山林怀芝。杜少侠不认得我,可您声名远扬,孤陋寡闻如我,也有所耳闻。”
“哦。”姓杜的青年倨傲地微微点头,又转向我微笑道,“在下孤玉山杜权。两位既然是一路来的,这位仙子,莫非也是雪门山门下?”
我顾不上呕吐,和林怀芝疑惑地对视一眼,他几乎忍不住笑:“你,你叫他什麽?”
“仙子?”杜权面露迟疑,“我见您容仪明媚,只猜和我等一样年纪尚轻,若是冒犯……”
我懒得同这瞎眼的杜少侠废话,刻意将嗓音放粗粝了些,指指杜权手中的木匣:“杜少侠,买东西讲究先来後到,我拿在手里正要结账,您这样拿过去吃,恐怕不大好。”
听我讲话,杜权终于不笑了,他张了张嘴,愣在原地,却还是不还我盒子。
我皱起眉头:“就算您眼睛不好,也听了我的声音。我不是什麽姿容明媚的仙子,杜少侠不必同我多费口舌。”
林怀芝这个坏东西,想笑想的要命又要个礼貌的样子,只好捂着肚子靠在柜台边上,无声笑得肩膀一耸一耸。
杜权颇有风度地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正要将木匣还我,我俩之间却又蹿出一个人影,不大重地推了我一推。那是个穿着和杜权一般淡色黄衣的少年,只是装束没那样华丽,人也矮了一头,他咬牙切齿,指着我鼻子狠狠道:“什麽叫眼睛不好?杜师兄修炼秘法失掉了视力,就算是瞎了八分!也还剩两分……你这等庸人俗人,剑都拿不起来,哪来的资格指点?”
骂完了我,他哇一声哭起来,哭喊些辱我师门丶孤玉山被断南的野人下了面子种种怨言,间或血债血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等颇吓人的大话。
他扑在杜权怀里,不停拿杜师兄的华服擦眼泪。杜权顾不上我们,只好哄孩子似的安慰他,轻轻拍他的背,杜权手上拿不了东西,只笑笑,把一盒子的庆忌尸体还给我。
这小家夥有趣,我对杜权还没说什麽难听话,他已然将底细倒了个底掉。杜权也古怪,若是瞎了八成,估计连我有几个眼睛都看不清,竟也有心招惹。
黄衣少年虽然哭成了个花猫模样,可眼角尖尖,短粗眉毛,我想起这幅模样——竟是日後孤玉山的掌门公孙弗谓。
他这时候还没毁容,看着那位杀伐果决的孤高仙君此时在师兄怀里哭闹得语无伦次,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从前不怎麽认识孤玉山的人,只晓得他们那里东西好吃。如此看来,这宗门的人,脑袋恐怕都不怎麽正常。
【作者有话说】
《搜神记》:“庆忌”者,其状若人,其长四寸,衣黄衣,冠黄冠,戴黄盖,乘小马,好疾驰,以其名呼之,可使千里外一日反报。
碰到了奇怪的小朋友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