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第一百九十七章时霖(一)
古雨睁开眼睛,发现房梁上爬了只胆大包天的瘦耗子,尖尖的嘴,肮脏的灰色皮毛和细绳似的长尾巴,两只黑豆似的圆眼睛滴溜溜转,耗子忽然不动了,用那双圆眼睛盯着古雨,古雨心中忽然泛起一阵恶心。
这点恶心,似乎勾起了些喉咙里的痒,古雨忽然忍不住一阵咳嗽,他病得很重,一咳起来,便止不住,每咳一下,胸口便撕裂似的疼,古雨撑在床沿,咬牙忍下一阵阵剧痛。等到咳嗽平息,古雨松开捂嘴的手,发现掌心一道艳红血痕。
我快死了。古雨心想,看着掌心的血,竟油然而生一种快意。
他笑了一声,倒回肮脏的床榻,房梁上那只可恨的老鼠,早已不见踪影。
真是很可恨的一只老鼠。古雨磨了磨後槽牙,虚弱至极的身体里燃起一阵怒火。
——它凭什麽看我?
一只老鼠而已,那样脏,那样瘦……云隐观的油水很丰厚,在这种地方,还能混成这副皮包骨头的样子,想来是一只蠢透了的废物老鼠。
这样低劣下贱的一只老鼠,竟然要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有什麽好看?看一个瘦骨嶙峋的病小孩?看一个不值一文的廉价奴隶?
古雨紧紧攥住拳头,狠狠咬上自己的食指指节,咬伤的疼痛让他因病昏沉的头脑挣出几分清明。
老鼠。
古雨想起一年前,两年前,三年前,一共三个年头,他住的是幽雅庭院,穿的是轻便绸衣,有最美丽聪颖的侍女陪他聊天消闲,他午睡後,用了香茶漱口,翻身披一件月白的竹布外衫,便在书桌前练字,窗外是一片墨绿竹林,沙沙声和竹影一起落在柔白的字纸上。
一共三个年头,一个下贱的奴隶,作为古家体弱的小少爷的“替身”,恬不知耻地过上了这样的日子。
可如今,连他的睡处,也有耗子观瞻。
云隐观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灵验道观,香火鼎盛,观主富得流油,却总是舍不得在整洁上多花半个铜子,神案上积了厚厚的灰,而观中帮闲弟子几十人挤在一处吃饭的桌子,黑色的油腻一层积一层,能粘死苍蝇。
古雨头一回坐在那桌边端碗吃饭时,略皱了一皱眉,放下筷子,站起身走了。同他一桌吃饭的那些孩童们,本大笑大闹用筷子砸别人的脑袋,见古雨一言不发地先走,竟都缓慢地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看向古雨。那些眼光,如同陈旧的泥垢一般油腻,令古雨恶心。
衆人似乎从此很厌恶古雨。
分工合作,有的刻意倒掉他的食物,有的剪破他的被褥,古雨分到的苦工总是最繁重,赏钱却从来领不到。时不时也有人不耐烦,喝了几口酒,将古雨堵在角落,劈头盖脸打上一顿。
古雨只在心中冷笑。
这些孩子,不像古雨这般,是大户人家舍进道观为主人祈福的奴仆,多是乡下投来帮闲混饭吃的小孩,间或几个被人荐来做小神棍的少年。
按照古雨的标准,这些人物,和自己很难称得上一种东西。他们有浑浊的眼睛,痴笑傻笑的表情,肮脏的指甲,笨拙的姿态。他们甚至享受在云隐观的生活,为洒扫的排班争执不休,又或是为了一块点心欢欣鼓舞,全身心地崇拜那个满头白发,皮肤却柔软如婴孩的观主,长得漂亮些的,不过几年,身上总会染上观主袖间浓腻的熏香。
长得不很漂亮的,抑或是年纪太大的……过几年,便消失了。
古雨按着胸口,忍下呼吸中又一阵暗流涌动的疼痛。
是的,消失了。
在这个缺乏灵脉的偏远山城,所谓白玉京腾云驾雾的仙人属于过于遥远的传说。而云隐观却近在咫尺,观主据说已经活了有三百五十八岁,可模样依旧年轻,肥白的身体,光滑到笑起来也没有一丝细纹的面皮,令观主像一个庙会上的滑稽瓷人。据说这个三百五十八岁的年轻人精通术数占卜丶风水堪舆丶祈雨求子……总而言之,无所不能。
或许正是因为他对这一方居民太过重要,是以所有人都刻意忽略了,送入云隐观的年轻弟子们,十有八九在二十岁前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古雨想:是被他钉在桃木长板上,先割掉舌头,再开膛抽肠,血液会被用来绘制布满地面的繁复图画,血肉会被慢慢吃掉,只有骨头没有什麽用,只好埋起来当作花肥。
云隐观的菊花,也是出了名的,每年重阳,总有远近富户前来赏菊。
古雨闭上眼睛,不去想偶然看见的那副血腥图画,专注于自己骨缝中丝丝缕缕的冷意。
他终究和那些终日饱食,不知苦恼的庸人有所区别。
古雨不会成为三百五十八岁的观主又一餐延年益寿的斋饭,孱弱的古雨终究染上了风寒,又在繁重的劳作中一天天坏下去,直到高烧不退,古雨被丢进了偏远的柴房,等待死期。
门口有响声,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推搡着开了门,他们认识古雨,瞥了床上破毡里骨瘦如柴的病人,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自去一旁的杂物堆里翻找。
古雨嫌吵,把破毡堆到头顶,可两人的对话还是断断续续地传进耳朵。
“大神仙要咱们找什麽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