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
米洛的手指曲动,就在即将按下的前一秒,空白已久的大脑忽然闪过一道人影。
他忽然感到无比恐惧,可是他越不想,那影子偏偏缠得越紧丶越深,几乎就要钻到他的脑髓中,再一路向下,咬住他的心脏。
米洛紧紧闭着双眼,眼泪便顺着面颊不停地落。
他为什麽会想到那个疯子?
他不是自始至终都是利用那个人吗?
不过是忍辱负重丶逢场作戏而已,明明每一日都在忍受着痛苦,盼望着结束,恨不得永远脱离他的身边,可这一刻……
他为什麽还要要想起他?
米洛觉得自己飘在了大海里,无边无际的黑,无穷无尽的冷,他来到了他计划的终点,自以为再也没有留恋,可他又偏偏在海里瞧见了一缕灯塔的微弱亮光。
米洛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一枪下去,他一定会死,不会再有什麽神迹发生了。可前两枪带走了他所有的力气,而刚刚意识到的事实,又在不断地拖拽着他往回游,远离死亡的海。
最终,米洛的枪口调转了方向。
“砰——”
第三发子弹打出,竟然真的是一发实弹,子弹瞬间击碎了圣像的半边面颊。
碎裂圣像眼眶渗出锈水,像是慈悲的父在落泪。
米洛彻底崩溃,眼泪夺眶而出,他愤恨地捶打着船舱,直到双手鲜血淋漓。
伯利恒号孤独地飘荡在公海上,不知终点,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和他对话,左右他的决定。这就意味着,他做出了自己独立思考的选择……
因为布莱兹,他居然选择了活下去。
这个事实太过不耻,也太过心惊。
米洛慢慢地膝行而去,卧在了圣像的脚下。强烈的情绪起伏彻底吃掉了他的精神,他只觉得心脏格外的空荡,再也没有一点力气。
不知睡了多久,大概知道甲板上的鲜血濡湿了他的半边脸颊,他才慢慢苏醒。
米洛踉跄着拖出酒柜後的雷明顿霰。弹。枪,铅弹上膛的金属摩擦声,这声音忽然让他想到了圣西维尔大教堂里的管风琴,那时候,神父会叫他领导唱祷词。
神父总会说,慈爱的圣父会在天上庇佑他虔诚而温良的子民。但他不是绵羊,他是山羊,又或者,根本就是一只狼,一条蛇。
海雾漫过甲板,米洛拖着枪矗立在寒风中,唇色发白。他将枪托抵着肩窝,枪口指向混沌未明的雾墙。
游轮即将靠岸,不用想也知道,岸上会有什麽後果等着他。
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只有海浪单调地拍打船体,发出空洞的回响。
时间在浓雾中黏稠地流淌,就在米洛的神经绷紧到极致时,那混沌的灰白里,一个高大丶模糊的人影轮廓渐渐显现,在雾气的流动中若隐若现。
米洛的呼吸瞬间屏住,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冰冷的食指下意识地丶带着肌肉记忆搭在了冰冷的扳机上。
一个清晰无比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撞进他的脑海。
那天,天气特别好,白砂岛的别墅草坪上,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干燥的空气中投下晃动的光斑。布莱兹站在他身後,高大身躯投下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布莱兹伸出骨节分明丶带着枪茧的手,拇指轻轻压住他的食指关节,教他怎麽瞄准枪靶。
鼻腔忽然一阵酸涩,米洛抵住牙齿,忍住了心里涌出来的强烈情绪,任凭眼泪断线。
强烈的海风吹过,短暂地撕开了浓雾的一角,光线艰难地透入,勾勒出雾中人的轮廓。
米洛瞳孔骤缩,搭在扳机上的食指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瞬间弹开。沉重的枪口猛地向下一沉,枪托重重砸在甲板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他几乎脱力,後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海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冰凉。
差一点……只差那麽一点,他就开枪了。
货轮沉重的引擎声变得清晰,船体微微震动,开始笨拙地向岸边靠拢,砸在湿漉漉的砾石滩上。
米洛像梦游般走下跳板,靴子踩进冰冷的海水和粗糙的沙砾混合物里,目光钉在岸边那个高大的身影上。
布莱兹站在那里,像是一座沉默的黑色礁石。从他站立的脚下开始,一道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痕迹像狰狞的毒蛇,蜿蜒着,一直延伸进他身後那片被浓雾笼罩丶深不可测的雨林深处。血迹在灰白色的沙滩和深色的植被边缘显得格外刺眼,有些地方已经被海水冲刷得淡了些,但源头处依旧浓稠得发黑。新鲜的丶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雨林特有的腐烂植物气息和海腥味,霸道地钻进米洛的鼻腔,几乎让他作呕。
一场厮杀,一场刚刚结束的丶残酷而激烈的厮杀。这个事实像冰冷的铁锤砸进米洛混乱的脑海。
布莱兹是为了见他?还是遭遇了佐温的追兵?他受伤了吗?伤得重不重?无数个问题像沸腾的气泡在他脑中炸开,让他完全无法思考。他僵硬地站在冰冷的水沙里,双脚仿佛被钉住,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蜿蜒的血迹和布莱兹沉默的身影在视野中无限放大。他该上前?还是该逃跑?他不知道自己该怎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