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蠢蠢玉动
雪妖魂散的第七日,落了场罕见的暖雪。
梦生跪在郦远道的寝宫外,手里捧着刚拟好的选秀名册,指尖被宣纸边缘割出细痕,渗出血珠落在雪地里,像朵骤然绽开的红梅,殿内静得能听见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还有太医压低了的叹息——皇上已经三天没进药了。
“梦大人,皇上他……”内侍总管欲言又止,看着梦生单薄的背影在风雪里微微发颤,虽名义上是官,谁都知道皇上待梦生不同,可这不同里藏着多少旁人看不懂的东西,只有天晓得。
梦生攥紧名册,指节泛白:“劳烦公公再通报一声,选秀事关国本,臣不能等。”
他记得自己是男儿身,这认知像根细刺,从他有记忆起就扎在心里,郦远道救了他,给了他安身立命的地方,这份恩重如山,他无以为报,只能替皇上管好这後宫,选个贤良淑德的女子,为皇家开枝散叶。
殿门终于开了道缝,郦远道的声音裹着寒气飘出来:“朕说了,不见。”
梦生膝盖一沉,跪在结冰的台阶上:“皇上若不看,臣就跪到雪停。”
他仰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雪花落在睫毛上,化成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总觉得忘了些什麽,尤其是在这样的雪天,心口会空落落的疼,像被人剜去了一块,太医说他是受了寒,伤了心脉,可他自己知道,那不是疼,是缺了点什麽。
殿内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声音,梦生心头一紧,正要起身,却见郦远道披着件玄色斗篷走了出来,脸色白得像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你想跪死在这里,让天下人骂朕?”郦远道的声音哑得厉害,眼神却像淬了冰,落在梦生身上时带着说不清的怨怼。
梦生慌忙低头:“臣不敢,只是选秀之事……”
“选秀选……”郦远道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除了这个,你就没别的话跟我说?”
梦生被他捏得生疼,却不敢挣扎:“皇上龙体为重,朝政不可荒废,边境已有异动,朝中大臣……”
“够了!”郦远道猛地甩开他的手,後退半步,胸口剧烈起伏,“在你眼里,朕就只是个该打理朝政丶繁衍子嗣的君主?”
梦生愣住了,他不懂陛下为何突然发怒,更不懂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的情绪是什麽,他只知道自己是男儿身,不该有不该有的心思,更不能耽误陛下。
“臣……臣愚钝。”
郦远道看着他懵懂的样子,忽然笑了,笑声里满是悲凉:“是啊,你愚钝,愚钝得让人想杀了你,又舍不得。”
他转身回殿,斗篷下摆扫过积雪,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殿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梦生跪在原地,直到膝盖冻得失去知觉,才被内侍扶起来,名册还攥在手里,纸页被冷汗浸得发皱,他望着紧闭的殿门,心口那股空落感又涌了上来,比刚才更甚。
夜里,梦生做了个梦。
梦里是漫天大雪,他躺在雪地里,浑身冻得僵硬,有个白衣少年蹲在他面前,眉眼如画,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有颗小小的泪痣,他的手很凉,摸他脸颊的时候,像冰又像火。
“要好好照顾他,以後可不能再这麽傻了。”少年的声音很好听,像风铃在雪地里摇晃。
“你是谁?”他想问,却发不出声音。
少年叹了口气,指尖轻轻点在他的眉心:“忘了也好,忘了就不会疼了。”
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眉心涌入,心口那股空落感突然被填满了,又在下一刻被狠狠抽走,他看见少年的身影在风雪里渐渐变得透明,最後化成点点红光,消散在雪地里。
“不要……”他挣扎着想抓住什麽,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雪。
梦生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冷汗湿透了中衣,窗外雪还在下,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摸了摸眉心,那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那个白衣少年是谁?为什麽梦里的感觉那麽真实?
他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笔想画下那个少年的模样,笔尖落在纸上,却怎麽也画不出那双含笑的眼睛,心口又开始疼了,这次不是空落,是尖锐的丶密密麻麻的疼。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极轻的响动,梦生警惕地回头,只见一道黑影翻墙而入,落在院子里。
“谁?”他低喝一声,顺手抄起桌上的砚台。
黑影转过身,月光照在他脸上,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正是禁军统领萧反。
“梦生大人,”萧反单膝跪地,声音压得很低,“边关急报,北狄铁骑已越过雁门关,前锋距京城不足百里。”
梦生手里的砚台“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怎麽会这麽快?”他失声问道,三天前的军报还说北狄只是在边境集结,怎麽突然就兵临城下了?
萧策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这是镇北将军的亲笔信,他说……朝中出了内奸。”
梦生拆开信,手指抑制不住地发抖,信上的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写就,只说北狄与朝中某位大臣勾结,里应外合,欲在大雪封路时攻破京城。
“内奸是谁?”
萧反摇摇头:“将军没说,只让属下务必将信交到大人手上,他说,如今朝中,能信的只有大人您了。”
梦生捏紧信纸,指节泛白,他忽然想起白天郦远道的话,想起那些蠢蠢欲动的大臣,想起郦远道日渐憔悴的脸,原来郦远道不是不关心朝政,是早已心力交瘁。
“皇上知道吗?”
“属下不敢禀报。”萧反低声道,“皇上这几日水米不进,若是得知此事,恐怕……”
梦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慌乱:“你先回去,密切关注边境动向,切勿声张。”
萧反领命离去,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梦生站在窗前,望着漫天飞雪,忽然明白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