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海棠在暮春的风里飘落,扑了她满身。而女子浓密的睫毛微颤,从容不迫,仿佛大雪中振衣收伞,宿雨风荷举。
世间万物皆如浮云,美人枯骨,再美的容颜也终将随岁月流逝而凋零。
但始终有人不同。
这麽多年过去,当年魏海棠月下施施而立的画面,依旧始终牢牢刻在徐潜山记忆中。
徐安期背对身後竹林,一动不动,而此时此刻才追上来的徐潜山恍然回神,正见月轮挣开云翳,银辉漫过女子耳畔鲜红的珊瑚耳坠。
徐潜山骤然想到什麽,半是惊讶,半是怀疑。
“你是百越的人……”
百越女子多穿耳,一个月之前骗走陆长清的女子也有这样一副耳坠,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
女子指节修长纤细,她顺着徐潜山的目光侧过眼,掠过鬓边珊瑚,慢慢笑起来:“不巧,百越是我的。”
魏海棠转而看向徐安期,眼含笑意,隽秀的眉舒展。
“我知道你是儒宗弟子。我对你们中原的典故不了解,但知道一句——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东海骑长鲸,是个豪气的名字。”
魏海棠从腰间取下一个银质小酒壶,仰头喝了一口,随後扬眉,将腰际另一只酒壶扔给徐安期,徐安期本能伸手接住。
“我是百越的巫祝,楚竹的朋友,魏海棠。我对你们没有恶意,只是有些好奇。”
魏海棠是百越人,中原话是後学的,口音并不明显,咬字叹息间反而有一种独特的韵味。
她挑眉,歪了歪头,在月下晃了晃自己的酒壶,笑着开口。
“你们中原不是说,‘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
徐安期擡头看着她,剑客独有的敏锐五感张开,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都停止了流动。
徐安期看人并不是看人的皮相面容,而是眼睛。
面容易改,但少年人不会有一双苍老的眼睛,多疑者也不会有一双真挚的眼睛。
陆长清有一双温柔但疲惫的眼睛,这让徐安期知道这位看似端正温和的少年并不如看起来那样波澜无惊,然而魏海棠的眼睛却让他联想到了更遥远的东西。
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仙人端坐钓鲸台,以日做饵,以月做鈎,云袖缭乱,鲸鱼破水而出,鲸鸣悠远。
……
……
在陆长清离开後的一年,魏海棠与徐安期徐潜山同行。
徐潜山一开始自然怀疑过魏海棠身为百越巫祝前来中原的目的,魏海棠只是笑:“是啊,身为百越巫祝,我为什麽要学中原的这些大道理,看你们中原的景色?若只是如此,一年的时间,也足够我看厌了丶看烦了。”
“我学你们中原的诗文,理解你们中原的道理,是为了百越与中原之间共生互利。今後若能通商互市,有百利而无一害。”
徐潜山就皱眉:“难道巫祝想凭你一人之力,消弭中原与百越之间百年的鸿沟?未免想得太好。”
魏海棠似笑非笑:“你们儒宗说君子和而不同,怎麽到这些事心眼就这麽小?通商而已,我们百越又没逼着你们这些倔脑袋和我们举案齐眉。”
徐潜山:“……”
徐安期在一旁抱着肚子笑。
三个杯子撞到一起,虽然磕磕绊绊,他们也曾真切畅想过百越与中原互通有无,风俗开放的盛世之象。
如意三年五月,徐安期随魏海棠前往百越暂居。
如意三年八月,靺鞨挥刀东下,荥阳城破。
如意四年冬,百越与兖州边境爆发瘟疫,百越与中原混战後,从此断交。
同年,徐潜山最後一次见到魏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