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这种日复一日的煎熬,欺骗着自己,也支撑着自己,只要他不放弃等待,那远去的人,就仿佛还活着,还在归来的路上。
这无望的守望本身,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也成了这酷暑边城最沉重最坚毅的风景。
永隆二十年,九月。
白昼的酷热如同熔炉,将戈壁滩烤得升腾起扭曲的蜃气。
然而,当最後一缕灼目的阳光沉入地平线,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绒布骤然覆盖下来时,刺骨的寒意便如同潜伏的野兽,悄无声息地吞噬着大地。
任久言依旧站在鸿滇新城最高的垛口。
他的轮廓在渐浓的夜色中模糊不清,他的目光,如同生了锈的指针,固执地钉死在东方那片被黑暗彻底吞没的沙海深处。
那里,除了偶尔掠过的风声,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空茫。
三百二十天。
三千八百四十个时辰。
每分每秒的心跳都伴随着希望被碾碎又强行粘合的钝痛。
述律然曾劝过他,季太平的书信里也隐晦地提过帝都局势复杂世事难料。
连那些最崇拜萧将军的韩远兮眼神里也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但任久言不听,不看,不想。
他用一种近乎自虐的坚韧,筑起一道隔绝外界所有声音的高墙。
墙内,只有一句不断回响的誓言:“等我回来”。
这成了他呼吸的空气,成了支撑他站立的骨骼。
他不允许自己去想“回不来”这个可能,一旦想了,那支撑他熬过这漫长酷暑和无数个冰冷长夜的信念,就会瞬间崩塌。他宁愿沉溺在这自欺欺人的等待里,用日复一日的了望,去喂养那渺茫如风中残烛的希望。
只要他还在等,只要还有一个人在等,萧凌恒就仿佛还在某个地方活着,还在归来的路上。
子时的风声在寂静的城下营区响起,空洞而悠长,如同丧钟敲在心上,守夜的士兵裹紧了皮袄,缩在避风的角落。
任久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长时间的站立和心力的巨大消耗,让他疲惫到了极点,骨头缝里都透着酸涩的寒意,眼前阵阵发黑。
他缓缓地丶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
终于,他像是耗尽了最後一丝支撑的力气,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走下城墙的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靴底摩擦着粗糙的砖石,发出沙哑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的背影在稀薄的星光下透着一股被风一吹就会散掉的脆弱,他低垂着头,视线落在脚下模糊的台阶上,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方寸之地。
就在他即将踏上最後一级台阶,走向城内那片同样死寂的黑暗时:
“哒…哒…哒…”
一个极其微弱丶极其遥远的声音,穿透了呜咽的风声,如同细小的鼓点,轻轻敲击在他的耳膜上。
任久言的脚步猛地顿住,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雕,僵立在台阶上。
是幻觉吗?
又是那该死的丶折磨了他无数个夜晚的幻听?
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风,依旧在呜咽。
“哒…哒…哒…”
那声音又响起了,比刚才清晰了一点点,不再是幻觉的虚无缥缈,而是带着一种真实的丶有节奏的马蹄踏沙的声响。
任久言猛地转回身,他踉跄着冲回垛口,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砖石边缘,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紧张而剧烈颤抖,他睁大了双眼,拼命地向声音传来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东方黑暗中望去。
可是,什麽也看不见。
夜色如同泼洒的浓墨,将天地万物都吞噬殆尽。
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深不见底丶令人绝望的漆黑。那马蹄声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又像是来自遥远天际的幻音,在风中时隐时现,捉摸不定。
“哒…哒…哒…哒…”
声音似乎更近了些,节奏也更加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任久言的心跳得如同脱缰的野马,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极度的紧张中瞬间冷却。
他死死地盯着那片黑暗,眼睛瞪得酸涩发痛,却依旧捕捉不到任何移动的影子。
只有那越来越清晰丶越来越有力的马蹄声,如同踏在他的心尖上,一下,又一下。
是谁?
是商队夜行的驼铃?不,不可能,驼铃不是这个声音。
是巡逻的斥候归来?也不对,时间不对,方向不对。
还是…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