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桓开始怀疑他可能也是吕布的一根肋骨,只有在被这个男人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填补的瞬间,他才能暂时从那种自我分裂般无边无际的痛苦中逃离出来。才能欺骗自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人。
在欲望的深渊里,他不再是独自摇晃。因为他正被另一个更巨大、更黑暗的深渊紧紧地拥抱着。
第1o章棋盘与城池
高顺与张辽领兵奔袭雍丘的第三日。
这是一个无风的下午。秋日的太阳光线昏黄,透过帐顶的缝隙照进来,也驱不散帐内的阴冷。季桓的高烧已经退去,但身体依旧虚弱。他裹着一张厚实的毛毡,独自坐在卧榻一角。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一盏才点亮不久的铜灯,豆大的火苗,在他的瞳孔里映出两点不安的小小倒影。
他听不见千里之外的厮杀声。但那座注定血流成河的城池却像一座巨大的烙铁,在他的脑海里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他无法阅读,无法思考,甚至无法入睡。他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张被他亲手用匕钉穿的地图。匕的穿孔处,正不断地渗出粘稠而温热的鲜血。
他正在等待一场由他导演的屠杀的结果。这种感觉比起亲临战场、目睹死亡,更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漫长凌迟。他的现代灵魂,那个曾经在课堂上激烈讨论过战争伦理的自己,正被绑在审判席上接受着无声的拷问。
帐帘被掀开了。吕布高大的身影像一头闯入洞xue的熊,带来了外界的光和强烈的压迫感。他似乎看穿了季桓的焦躁。
“心神不宁?”吕布走到他对面坐下,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季桓没有回答。
吕布凝视了他片刻,忽然说:“陪我下一局。”
他说的不是围棋,那种文人雅士的东西他没有耐心。他从案几下取出一具雕刻着猛兽纹路的古朴六博棋盘。这是一种流行于汉代、充满了原始冲突与随机性的古老棋戏,一半靠策略,一半靠运气。
季桓点了点头。他需要做点什么,来让这台快要宕机的、名叫“大脑”的机器重新运转起来。
棋盘在两人之间展开。吕布那双布满厚茧的大手,摆弄起那些小小的棋子显得有些笨拙。季桓则默默地将自己的棋子一一归位。
“你,”吕布一边摆着棋,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在担心高顺他们会输?”
“不会输。”季桓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五千精锐对阵一群乌合之众,军事上不存在任何悬念。
“那你担心什么?”吕布的目光像钩子一样锁住了他。
季桓沉默了。他能说什么?说他担心那些素未谋面的张氏族人?说他害怕自己的双手沾满洗不掉的血腥?对眼前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男人说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
他选择用棋局来回答。
投箸,行棋。吕布的棋风和他本人一样,充满了侵略性。他的棋子如同一支支骑兵,横冲直撞,以“吃掉”对方的棋子为唯一目的,大开大阖,充满暴烈的美感。
而季桓则下得异常沉静。他不断地避让、迂回、甚至不惜牺牲掉几枚无关紧要的棋子,来换取对棋盘上关键“道路”的控制权。他的棋子在吕布的攻势下沉默地编织出一张看不见的、充满韧性的网。
“妇人之仁。”吕布吃掉了季桓的一枚棋子,出一声不屑的嗤笑,“棋盘如战场,瞻前顾后,鼠两端,乃取死之道。”
季桓没有反驳。他只是默默地又走了一步。那一步棋看似平淡无奇,却像一颗钉子,钉在了吕布棋路的一处关键节点上。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浑身尘土、盔甲上还带着血迹的传令兵冲了进来,单膝跪地。
“禀主公!高顺将军、张辽将军已于今日清晨攻破雍丘!张氏一族负隅顽抗之徒已被尽数剿灭!”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铜灯里的火苗轻轻地跳动了一下。
吕布的脸上瞬间绽开了一个如同孩子般灿烂的笑容。他猛地站起身,巨大的喜悦让他忍不住来回踱步。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声音洪亮,震得整个大帐都嗡嗡作响,“高顺、张辽何在?战损如何?缴获几多?”
传令兵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双手呈上:“二位将军正在城中清点战果,命小人将捷报先行送回!具体缴获,皆记录在此!”
吕布接过帛书,展开,飞快地浏览着。他的笑容愈灿烂。
季桓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那名传令兵。他看到那士兵的脸上,除了胜利的喜悦,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源于杀戮过度的疲惫和麻木。
这一刻,他与那名士兵产生了某种悲哀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