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拨人,在这座象征着大汉昔日荣光、如今却已是断壁残垣的驿亭之内不期而遇。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
张飞那双豹眼一看到季桓,瞬间便燃起了两簇怒火。他猛地一拍腰间的丈八蛇矛,出“嗡”的一声巨响,便要上前。
“三弟!”刘备低喝一声,制止了他的冲动。他对着季桓,遥遥地拱了拱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眸子里,此刻却是一片深沉。
“不想竟能在此处,得遇先生。”
季桓也缓缓地站起身,将短剑重新收入怀中,对着刘备回了一礼。“桓,亦未曾想过会与玄德公有此一面。”
他没有称“左将军”,也没有称“豫州牧”,只是称“玄德公”。
“哼!”张飞声如闷雷,“若非大哥拦着,俺今日便要将你这厮的脑袋拧下来,看你还如何巧言令色,蛊惑人心!”
“翼德,住口!”刘备再次喝止,随即对着季桓歉然一笑,“三弟性如烈火,还望先生莫要见怪。”
季桓没有看张飞,他的目光只是平静地迎着刘备。“翼德将军乃性情中人,桓,素来敬佩。只是不知,将军这份怒火,是对桓,还是对那座高墙之内的司空大人呢?”
张飞被他一句话噎得满脸通红,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一直沉默不语的关羽,此时缓缓地睁开了他那双半阖的丹凤眼。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如刀锋般锐利的目光在季桓的身上刮了一遍。那目光里有审视,有轻蔑,更有彻骨的冰冷。
季桓知道,这兄弟三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深藏不露。他今日若有半步差池,恐怕便真的要血溅于此了。
“先生此行,想必已是功德圆满了吧。”刘备的目光,落在了季桓腰间那把短剑之上,意有所指。
“托玄德公与司空大人洪福,幸不辱命。”季桓坦然回答,“如今,广陵已为玄德公所有,而我家主公与玄德公亦罢兵休戈,共击国贼。此乃两全之策,于国于民,皆是幸事。”
“幸事?”刘备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先生可知,备此去广陵,需向曹公借兵三千,粮五万石。备,从此便不再是徐州之主,而成了曹公麾下一员为他镇守边疆的客将。这,也算是幸事么?”
“玄德公,”季桓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异常清晰,“蛟龙失水,暂潜于渊,只为有朝一日能再遇风云,重归大海。以一时之屈,换一世之机。桓以为,这天下间,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刘备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了。他深深地看着季桓,许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先生之才,备,今日方才得见。能言善辩,更能洞悉人心。只是,”他话锋一转,“先生似乎忘了,蛟龙失势,终究是龙。而豺狼,即便一时得势,也终究是豺狼。天道轮回,终有报应。”
他说完不再看季桓,对着关、张二人一摆手。“我们走。”
三人没有再多停留,翻身上马,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的风雪之中。仿佛他们今夜的出现,只是为了与季桓说上这几句话。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王楷才像是虚脱了一般,靠在了身后的墙壁上。他看着季桓,眼神里充满了后怕与不解。“先生,他们……为何不在此处动手?”
季桓没有回答。他走到那堆即将熄灭的篝火前,将一根新的木柴添了进去。火苗重新燃起,映着他那张苍白的脸。
“因为他不敢。”季桓低声说道,“他若杀了我,便是公然与主公为敌,给了曹操一个最好的借口,可以名正言顺地收回兵权,将他彻底囚死在许都。刘备是枭雄,他不会做这等亏本的买卖。”
他看着那跳动的火焰,心中却是一片冰凉。他知道,刘备今夜前来不是为了杀他,而是为了看他。看他这个搅动了整个徐州风云的对手,究竟是何模样。
也是为了告诉他,今日之盟,不过是权宜之计。他日沙场再会,必是生死之敌。
……
又行了五日,当那座熟悉的、带着几分粗犷气息的下邳城墙终于再次出现在视野的尽头时,季桓那颗始终悬着的心才终于有了一丝落回实地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