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头正在学习如何收敛爪牙的猛虎,笨拙而固执地,尝试着去理解这个他所陌生的世界。
而到了傍晚,他便会推开季桓的房门。
他从不空手而来。有时是一碗刚刚炖好的羊肉汤,还散着腾腾的热气;有时是一件新制的冬衣,内里填满了柔软丝絮;有时甚至只是一枚从城中市集上寻来的造型古朴的棋子。
他会将东西放下,也不多话,只是在季桓对面的席子上坐下,或陪他下一盘输多赢少的棋,或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这一日,吕布又如常地走了进来。他手中拿着的不是食物,而是一卷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兽皮。他将兽皮在季桓面前缓缓展开。那是一副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山川地理图,笔法粗犷,却又详尽异常。
“这是我年少时,在并州得的一张塞外舆图。”吕布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里显得有些沉闷,“上面画的是长城以外,鲜卑、乌桓人的草场和河流。”
季桓有些不解地抬起头。
吕布没有看他,目光只是落在那片广袤而陌生的土地上。
“我有时在想,”他缓缓说道,“若是有一日,这中原真的再无你我容身之处。我们便去这里。找一片水草丰美之地,牧马,放羊,再也不理会这些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沙场上的勾心斗角。”
“到那时,我打猎,你读书。倒也自在。”
季桓看着吕布,看着那张在烛火下显得格外认真的侧脸。那张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杀伐之气,只有天真的向往。
“主公……”季桓的喉咙有些干。
“我说过,”吕布打断了他,“在这里,没有主公。”
季桓沉默了。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
一名亲卫在门外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喜悦与激动。
“启禀主公!许都……许都有使者至!奉天子诏,欲加封主公为‘征东大将军’,假节钺,仪同三司!贺喜主公!”
季桓的身体一僵。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吕布。
他看到吕布那张原本还带着几分向往的脸上,所有的柔和都在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烈火燎原般的勃勃英气。
他缓缓地站起身,那高大的身躯在这一刻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睥睨天下的飞将。
第79章天地一囚笼
那道来自许都的诏书,像一捧金色的炭火被小心翼翼地供奉在了下邳州牧府的正堂之上。
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常侍宣读完了那份辞藻华丽的封赏。他那尖细的嗓音,在梁柱间缭绕不散,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蜜的针扎在季桓的耳中,让他感到一阵阵刺痛。
吕布身着崭新的朝服,亲手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诏书。他的脸上洋溢着几乎不加掩饰喜悦与骄傲。这是他一生之中从未有过的荣耀。不是董卓赏赐的封侯,不是李傕、郭汜权衡下的官位,而是来自汉家天子的封赏——征东大将军,假节钺,仪同三司。
这意味着他不再是天下人眼中的一介武夫、一个反复无常的乱臣。他成了汉室的重臣,是名正言顺的徐州之主。
他甚至在接过诏书的那一刻下意识地回头,望向了站在阶下的季桓。那眼神里,有询问,有炫耀,更有一种急于得到肯定的渴望。
季桓没有看他。他的目光落在那位中常侍的脸上。那张脸上的笑容很完美,眼角的每一条褶皱都恰到好处,却唯独没有一丝暖意。
他微微躬身,与陈宫等人一同向着吕布行了臣属之礼。
在满堂的恭贺声中没有人注意到,季桓垂下的眼帘里那片光亮已然彻底熄灭了。
他们别无选择,只能饮下这杯毒酒。
自那一日起,下邳城似乎迎来了它最鼎盛的时光。
征东大将军府的牌匾,被高高挂起。府邸被扩建得愈宏伟,门前的卫士皆换上了崭新的铠甲,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吕布开始依照朝廷的规制,设置僚属,府中每日车水马龙,前来投效的徐州本地士人络绎不绝。他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意气风,宴饮、狩猎、阅兵,他尽情地享受着这份迟来的尊荣。
季桓没有被离间,吕布也没有因骄横而疏远他。恰恰相反,当夜深人静,褪去一身朝服的吕布走进季桓那间依旧简朴的房间时,他脸上的骄矜便会荡然无存。
“奉孝此计,是阳谋。”季桓声音平静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深水,“他算准了主公无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