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里的世界,被“光光的家”和“会笑的太阳”勉强照亮了一角。但窝棚外的生存,是冰冷的、持续不断的绞杀。在这片绝望的泥沼中,苏建国像一株根系深扎于冻土的枯树,沉默地伸展着枝干,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撑起一片勉强容身的天空。他是主心骨,是无声运转的轴心,承接着所有来自外界的重压,也吸纳着内部翻涌的恐惧与伤痛。
事无巨细的“总管”:
天不亮,当窝棚里还浸透着最深沉的寒意和卫东压抑的痛哼、卫民不安的梦呓时,苏建国已经悄无声息地起身。他佝偻着背,动作因寒冷和饥饿而僵硬迟缓,却异常精准。他做的第一件事,永远是探手进“光光的家”,用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背,极其轻柔地触碰晓光的额头、脖颈,感受那细微的体温变化——那场高烧留下的恐惧,如同烙印刻在他心里。确认晓光呼吸平稳,体温正常,他才会无声地松一口气,那口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薄雾。
接着是水。他提起那个摔瘪的破铁皮桶,踩着冰冷的碎石瓦砾,走向那散着漂白粉刺鼻气味和土腥味的取水点。他总是最早的一批,沉默地排在长长的、充满焦虑的队伍里。轮到他时,他会极其仔细地观察桶里的水,试图舀起相对清澈的上层。回来的路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不让浑浊的水过度晃荡。回到窝棚,第一件事就是将取回的水倒入另一个破瓦盆里,用能找到的最干净的破布盖住,让它静静地沉淀。这水,是晓光糊糊的命脉,是舅舅们解渴的源泉,也是他心头沉甸甸的责任。
然后是食物。他再次出门,汇入领取那点微薄口粮的长龙。每一次分点的缩减,每一次食物质量的下降,都像钝刀割在他心上,但他脸上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他接过那点少得可怜、散着异味的食物,立刻用破布包好,捂在怀里,用残存的体温去暖着。分配时,他的沉默就是规则。最大最好的一份,永远无声地归于晓光。剩下的,他掰开,大部分塞给伤重的卫东,小部分给卫民,自己常常只是舔舐指尖残留的一点点咸味和碎屑,用冰冷的雪水压下胃里翻江倒海的绞痛。他看着卫东眼中翻腾的痛苦和拒绝,只是用那双深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容置疑地看着他,直到卫东喉结滚动,最终将那一点点食物如同吞炭般咽下。
情绪的“锚”:
卫东是沉默的火山,伤痛和自责在他体内日夜翻腾。他常常靠坐在冰冷的墙角,周身散着生人勿近的阴郁,那只缠着脏污布条、依旧渗血的右手,就是他内心风暴的外显。每当这时,苏建国不会去劝慰,也不会试图触碰他紧绷的神经。他只是在忙碌的间隙,沉默地走到卫东身边,将盛着沉淀后相对清澈的水的破碗,轻轻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或者,在分配食物时,将那份明显多一点的,无声地塞进卫东冰冷僵硬的手里。他佝偻的背影,他沉默而坚持的动作,本身就是一个信号:我在,这个家还在撑着,你也要撑住。
卫民的世界则充满了懵懂的恐惧和突如其来的情绪风暴。余震的晃动会让他惊恐地蜷缩,对着墙上的太阳出不成调的呜咽;晓光偶尔一声稍大的啼哭会让他手足无措,惊慌地看向大哥。每当卫民陷入这种无措的恐慌,苏建国总会第一时间停下手中的事。他走到卫民身边,并不说话,只是用那只粗糙、布满裂口却异常沉稳的大手,轻轻按在卫民瘦削颤抖的肩膀上。一下,两下,缓慢而有力。那简单的触碰,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安定力量。有时,他会指指墙上卫民自己画的某个太阳,或者指指在青瓦小床里安睡的晓光,用眼神示意:你看,太阳在,光光在,没事。这种无声的安抚,往往比任何言语更能让卫民混乱的神经渐渐平息下来。
知识的“学徒”:
如何照顾一个失去母亲、在废墟中挣扎求存的一岁婴儿?这对苏建国来说,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布满荆棘的荒野。他没有任何经验,只有一颗被焦虑和爱意反复炙烤的心。
晓光那场高烧,是抽在他灵魂上最狠的一鞭。他不能再靠本能和运气了。他开始留意安置点里那些带着孩子的妇人。目光不再是死水般的平静,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和小心翼翼的观察。
他注意到那个叫李婶的妇人,她带着一个比晓光大一点的孩子。李婶给孩子擦脸时,会用一块在热水(如果能找到)里浸过又拧得半干的布,动作轻柔。苏建国默默记下。下一次取了沉淀的水,他也会用破布蘸一点点,在火上(如果能找到一点可燃物)稍微烘热,再极其小心地给晓光擦拭眼角和脖颈的奶渍。
他看见李婶给孩子喂那点可怜的糊糊时,会用一个边缘磨得光滑的小木片,而不是手指或粗糙的勺子。苏建国回到窝棚,立刻在废墟里翻找,找到一块边缘相对圆润的小木片,用石头和破布反复打磨,直到边缘光滑得不再可能划伤晓光娇嫩的口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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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他揪心的是晓光的排泄。破布不够,清洗困难,晓光细嫩的皮肤很快出现了红疹,不舒服地扭动哭闹。苏建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在一个相对人少的清晨,佝偻着背,走到正在给孩子换尿布的李婶附近。他不敢靠太近,保持着距离,布满风霜的脸上因为窘迫和急切而涨得通红,嘴唇嗫嚅了许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嘶哑干涩的声音开口:
“李…李婶…打扰您…”
“那个…娃儿…屁股红了…咋…咋弄?”
“布…布少…洗不干净…”
李婶抬头,看到这个沉默寡言、总是佝偻着背的男人,此刻脸上写满了笨拙的焦急和深切的恳求。她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带着过来人的理解和无奈:“唉…这天杀的世道…娃儿遭罪啊。”她放下手里的孩子,走到苏建国跟前,低声快地传授着在废墟中照顾婴儿的“土办法”:尽量保持干爽,哪怕多换几次破布;能找到一点干净的草木灰最好,垫在布下面能吸湿;实在不行,用沉淀干净的水多擦洗,然后用破布轻轻蘸干,千万不能捂着……
苏建国像个最认真的学徒,屏住呼吸听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将每一个字都用力刻进心里。他不住地点头,喉咙里出“嗯、嗯”的回应,笨拙得像个孩子。听完,他对着李婶,深深地、几乎弯成九十度地鞠了一躬,喉咙里挤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谢谢”,然后像逃离什么似的,佝偻着背,快步走回自己的窝棚方向。他的背影,充满了沉重,也带着一丝新获得的、笨拙的希望。
回到窝棚,他立刻翻找出相对最软最干净的几块破布,分成更小的方块。他按照李婶说的,仔细清洗晓光,用沉淀的水,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羽毛。然后,他找到一点相对干净的柴灰(那是之前生火做饭留下的,被他小心收集在一个破碗底),用指尖捻起一点点,极其小心地撒在垫布上。他的动作生疏而谨慎,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当看到晓光因为干爽舒适而皱起的小眉头微微舒展时,苏建国布满疲惫的脸上,才掠过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如释重负的微光。
压力的“容器”:
所有的焦虑、恐惧、重担,都沉甸甸地压在苏建国佝偻的脊背上。食物的短缺像悬在头顶的刀,晓光每一次细微的不适都让他心惊肉跳,卫东的伤痛和沉默的爆倾向是隐形的火药桶,卫民的懵懂和脆弱需要时刻看顾,还有那不知何时降临的余震……这些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时无刻不在冲击着他精神的堤坝。
他沉默地承受着。只有在最深沉的夜,当卫东沉重的呼吸变得均匀,卫民蜷缩在角落陷入不安的睡眠,晓光在青瓦小床里出细微的、安稳的呓语时,苏建国才会独自坐在“光光的家”旁边,背对着所有人。
昏黄的豆油灯将他的影子巨大地投在画满太阳的土墙上。他佝偻着背,低垂着头。没有人看到,他那双布满厚茧和老茧、无数次拂过青瓦边缘的手,会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也没有人听到,那压抑在喉咙深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沉重到极致的喘息。有时,他会抬起手,用粗糙的手背,极其迅地抹过深陷的眼窝,动作快得仿佛要抹去什么不该存在的痕迹。
他不能垮。他是这个废墟之家的根,是连接着过去(大姐用生命守护的晓光)和未来(晓光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呼吸)的唯一桥梁。他用沉默的劳作、笨拙的学习、无声的安抚,以及这副被苦难压榨得千疮百孔却依旧挺直的脊梁,将所有的压力、所有的绝望、所有的重担,都死死地锁在自己瘦削的胸膛里。他用自己的一切,为这个在寒风中飘摇的窝棚,注入一种名为“坚持”的、沉重而无声的力量。他就是这片废墟之上,名为“家”的雏形里,那根沉默的、却顶住了所有重量的顶梁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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