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光的家”那方青瓦城池和墙上燃烧的蜡笔太阳,终究无法完全隔绝废墟上弥漫的死亡气息和无处不在的污浊。晓光那好不容易才维系住的一线生机,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在震后持续恶劣的环境和自身孱弱的体质双重夹击下,再一次剧烈地摇曳起来,几近熄灭。这一次,不是高烧,而是更为凶险、更易夺走幼小生命的——腹泻。
无声的侵袭:
最初的征兆很细微。晓光喝下卫民煮的、带着焦糊味的米糊后,没有像往常那样咿呀或安稳地睡去,而是显得格外烦躁。她在青瓦小床里不安地扭动,小小的眉头紧紧蹙起,苍白的小脸透出一种不正常的灰败。苏卫民以为她冷了,笨拙地将自己破棉袄脱下来盖在晓光身上,又对着墙上的太阳嘶哑地念叨:“太阳…热…光光…不冷…”
但烦躁并未缓解。傍晚,苏建国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习惯性地去摸晓光的额头,温度似乎正常。他松了口气,准备给晓光换垫布。当解开裹着的破布时,一股异常刺鼻的酸腐气味猛地钻进鼻腔!苏建国的心骤然一沉!他布满冻疮的手指触碰到晓光的小屁股——那里一片滚烫潮湿,皮肤红肿得亮,上面沾着的排泄物不再是正常的糊状,而是稀薄、带着粘液和可怕奶瓣的水样!
腹泻!严重的腹泻!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苏建国的脚底窜到头顶,比腊月的寒风更刺骨!他深陷的眼窝骤然收缩,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在废墟上,在缺医少药、卫生条件极其恶劣的环境下,腹泻对一个不足周岁的虚弱婴儿来说,几乎等同于死神递出的请柬!
“光光…拉肚子了…”苏建国嘶哑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慌,像破锣一样在死寂的窝棚里炸开。
绝望的轮守:
窝棚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苏卫东像被雷击中,猛地从靠坐的墙角弹起!他几步冲到“光光的家”前,那只完好的左手颤抖着探向晓光滚烫红肿的皮肤,灼热的触感和刺鼻的气味让他赤红的双瞳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填满!他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苏建国,喉咙里出困兽般的低吼:“药!找药!止泻药!”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那只缠着脏污布条、依旧渗血的右手,无意识地狠狠砸在旁边的断墙上,碎石簌簌落下!
苏卫民被大哥和二哥的反应吓坏了。他听不懂“腹泻”,但他看到晓光痛苦扭动的样子,闻到那刺鼻的气味,再看到大哥二哥脸上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慌,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扑到晓光的小床边,手足无措,想抱又不敢抱,只能一遍遍地用沾着锅灰和蜡笔灰的手,徒劳地去擦晓光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对着墙上的太阳,出带着哭腔的、语无伦次的嘶喊:“太阳…晒…热…坏…走开!金刚…打…打坏坏!”
没有药!上次高烧时医疗点就明确告知,婴幼儿用药奇缺,尤其是针对腹泻的。苏建国看着弟弟眼中近乎疯狂的绝望,再看着晓光越来越频繁地排出水样便、小脸以肉眼可见的度迅灰败脱水、连哭闹的力气都在减弱,一股灭顶的绝望瞬间将他吞噬。他猛地转身,像一头明知无望却依旧要撞向南墙的老狼,再次冲进了寒风和黑暗里!
医疗点依旧是人满为患的绝望海洋。哭嚎、呻吟、哀求声比上次更甚。苏建国挤在人群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着:“大夫!救救孩子!止泻药!我外甥女…快不行了!”他的声音被更大的声浪淹没。一个同样疲惫不堪的医生被他抓住胳膊,看了一眼他布满血污和极度恐慌的脸,又看了看他形容枯槁的样子,疲惫而无奈地摇头,声音带着麻木的歉意:“止泻药?早就没了!连口服补液盐都没了!孩子脱水了?赶紧想办法喂水!干净的温水!加一点点盐!抱紧点,千万别再着凉!…听天由命吧!”冰冷的宣判,比寒风更刺骨。
苏建国失魂落魄地回到窝棚,手里空空如也,只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的、微不足道的痛感。他将医生的话,断断续续、带着巨大绝望地复述出来。
“干净温水…加盐…”苏建国嘶哑地重复着这唯一的“医嘱”,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立刻行动起来。他翻找出沉淀最久、相对最清澈的水,小心翼翼地倒进那个摔瘪的破搪瓷缸子里。盐?窝棚角落里刮下来的那点带着土腥味的盐霜,被他用指甲尖捻起一点点,抖着手放进水里。然后,他像卫民一样,趴在地上,对着好不容易点燃的一小簇微弱火苗,用生命守护着那点可怜的热量,试图将水加热到“温”的程度。烟熏火燎,呛得他剧烈咳嗽,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但他死死盯着那点微弱的火苗,仿佛那是晓光唯一的生机。
水终于有了点温度。苏建国用那根磨得光滑的小木片,极其小心地舀起一点点温盐水。苏卫东早已将气息奄奄、连哭泣都变得细若游丝的晓光抱在怀里。他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极其笨拙却又无比轻柔地托着晓光小小的头。苏建国屏住呼吸,将木片凑近晓光干裂苍白的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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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光似乎还有一点点微弱的吮吸本能,小嘴本能地含住了木片。但温盐水进入口腔,她立刻因为味道的不适和腹部的绞痛而抗拒,小脑袋痛苦地扭动着,将大部分水都吐了出来,混合着粘液,弄湿了卫东的破衣襟。
“光光…喝…喝下去…”苏建国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哀求。他再次舀起一点点水,更加小心地凑近。苏卫东用那只缠着脏布条的手(布条上的血迹和脓液已经干涸黑),极其轻柔地固定住晓光的小下巴,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晓光的小嘴,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一丝;每一次痛苦的吐水和呛咳,都让他眼中的恐惧加深一分。
苏卫民则蜷缩在角落,看着二哥怀里气息微弱的晓光,看着大哥一次次徒劳地喂水,听着晓光那如同猫叫般的、断断续续的微弱抽泣。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淹没了他。他不再对着太阳嘶喊,而是将头深深埋进膝盖,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出压抑的、如同小兽般的呜咽。
长夜的煎熬:
黑夜降临,窝棚里那点豆油灯的火苗,成了对抗死神唯一的微光。
腹泻并未停止。晓光小小的身体在苏卫东的怀里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次排出水样便,都伴随着一声细弱到几乎听不见的痛苦呜咽。她的身体迅脱水,原本就蜡黄的小脸深深凹陷下去,皮肤失去了弹性,摸上去像干燥的纸张。乌溜溜的大眼睛失去了神采,半睁着,眼神涣散,长长的睫毛无力地垂着。呼吸变得急促而浅弱,像断断续续的游丝。小小的身体因为脱水和电解质紊乱,时而烫,时而冰凉。
三个舅舅开始了绝望的轮守。
苏卫东抱着晓光,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坐在冰冷的碎石地上。他用自己的体温包裹着晓光冰冷的小身体,那只完好的左手,始终极其轻柔地、有节奏地拍抚着晓光的后背,尽管这抚慰似乎无法缓解她丝毫的痛苦。他布满血丝、带着青紫淤伤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晓光灰败的小脸,捕捉着她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起伏。他的嘴唇干裂起皮,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线,下颌线绷紧如刀锋,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对抗着晓光生命流逝的度。
苏建国则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他一遍遍地加热那点珍贵的温盐水,一遍遍地尝试喂下去。哪怕晓光只咽下去一点点,也是胜利。他还要及时更换被污染的旧布垫,用沉淀的水极其小心地清洗晓光红肿溃烂的皮肤,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羽毛。每一次清理,看到晓光那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小身体,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他的动作越来越慢,佝偻的背脊仿佛承受着万钧重压,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红血丝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苏卫民在恐惧的呜咽中,被大哥指派了一个任务:看火。他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一小簇随时可能熄灭的火苗,用尽全力吹气,添加能找到的最细小的可燃物。火苗的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着他的神经。他知道,这火,关系着那救命的温盐水。他不再呜咽,只是咬着嘴唇,用沾满灰烬的手背抹去被烟熏出的泪水,全神贯注地守护着那点微弱的热源。
长夜漫漫,寒风呜咽着拍打窝棚。豆油灯的火苗在墙上那些巨大鲜艳的太阳上投下晃动的、扭曲的影子。晓光细若游丝的呼吸声,每一次响起,都让舅舅们的心提到嗓子眼;每一次短暂的停顿,都让他们的血液几乎凝固。苏卫东抱着晓光的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麻木,但他纹丝不动。苏建国换水的动作因为极度的疲惫而开始颤抖,但他强迫自己继续。苏卫民的眼睛被烟熏得又红又肿,视线模糊,但他依旧死死盯着火苗。
时间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舅舅们轮流替换,却没有人能真正合眼。他们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用颤抖的双手,用几乎被抽空的生命力,在晓光那微弱的生命之火旁,筑起一道用血肉和意志堆砌的堤坝,绝望地阻挡着死神冰冷潮水的侵袭。
黎明与微光:
当第一缕惨淡的灰白光线,艰难地穿透窝棚破败的缝隙时,晓光那断断续续、令人心揪的微弱抽泣,似乎……极其微弱地……平缓了一丝丝?
苏卫东布满血丝、几乎一夜未合的眼睛猛地睁大!他屏住呼吸,将耳朵几乎贴到晓光苍白干裂的小嘴上。那细弱的呼吸声,虽然依旧微弱,但似乎……连贯了一点点?不再是那种随时会断掉的游丝!
他颤抖着,用那只布满冻疮和污垢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晓光凹陷的脸颊。指尖传来的温度,似乎不再是那种可怕的冰冷或滚烫,而是……一点点微弱的暖意?
“哥…哥!”苏卫东嘶哑的声音带着巨大的、不敢置信的颤抖和狂喜,猛地抬头看向同样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如鬼的大哥,“光光…光光好像…缓过来一点了?她…她呼吸…稳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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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建国正用破布蘸着温盐水,小心地擦拭晓光干裂的嘴唇。闻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亮起!他猛地凑近,布满冻疮的手背贴上晓光的额头,再探向她的脖颈。那细微却真实的、趋于平稳的呼吸和体温变化,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他被绝望冻僵的神经!
“是…是缓过来了点…”苏建国喉咙滚动,出干涩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虚脱和不敢放松的紧张。深陷的眼窝里,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混合着脸上的泥污和烟灰,汹涌而下,砸在晓光身下的破布上。
苏卫民听到动静,从火堆旁抬起头。他红肿的眼睛几乎睁不开,布满烟灰的脸上只有茫然。但当看到大哥流泪,看到二哥眼中那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狂喜,再看到晓光虽然依旧虚弱、但呼吸似乎不再那么痛苦的小脸时,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的恐惧和疲惫!他咧开沾满灰烬的嘴,想笑,却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哭声,指着墙上那些在晨光中依旧鲜艳的太阳,又哭又笑地嘶喊:
“太阳…晒…坏坏…跑了!”
“金刚…打赢了!”
“光光…好了!好了!”
晓光在二舅滚烫的怀抱里,极其艰难地、微微动了一下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无意识地睁开一条细小的缝隙,茫然地看着窝棚顶那只用天蓝色蜡笔画的、怪模怪样的“鸟”。虽然依旧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那一线微弱的生机,终究没有断绝。
舅舅们看着晓光这极其微弱的反应,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们淹没。苏卫东抱着晓光,背靠着冰冷的墙,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合上,那只完好的左手却依旧紧紧护着怀里的珍宝。苏建国瘫坐在冰冷的碎石地上,佝偻的背脊弯成了虾米,布满血污和泪痕的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苏卫民则直接歪倒在还有余温的火堆灰烬旁,抱着他的“金刚”石头,沉沉睡去,脸上还带着泪痕和烟灰,嘴角却挂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傻笑。
窝棚里,只剩下晓光极其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这场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病痛,如同最残酷的淬炼,让舅舅们再次刻骨铭心地体会到,在这片废墟之上,守护一个如此脆弱的小生命长大,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揪心的恐惧和无尽的艰难。那罐见底的奶粉,墙上的太阳,青瓦刻下的“家”字,在经历这场生死劫难后,显得更加沉重,却也更加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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