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依旧冷,但裹挟的不再是废墟深处陈腐的死亡气息,而是新翻冻土的生涩味道,混合着远处工地上水泥和木材的、略显刺鼻的“新”气。这片曾经被彻底抹平的土地上,一排排低矮、整齐的简易过渡房如同雨后冒出的灰白色蘑菇,沉默地矗立在初春微寒的晨光里。统一的灰泥墙面,覆盖着深青色瓦片的倾斜屋顶,方方正正的小窗户嵌着崭新的玻璃——这便是政府“重建青瓦巷”的第一步。
苏建国佝偻着背,肩头扛着那个装着“光光的家”青瓦和几件破家当的沉重包袱。他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目光沉沉地扫过眼前这一排排一模一样的灰白盒子。崭新,却冰冷。没有废墟瓦砾堆里顽强钻出的野草,没有歪斜的断墙投下的阴影,更没有那面画满了卫民心血太阳的土墙。一切都是笔直的线条,生硬的棱角,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流水线般的秩序感。他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包袱绳,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包袱皮里裹着的几块冰冷青瓦,沉甸甸地硌着他的肩胛骨,像几块从旧时光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丝的骨头。
“排号。”戴着袖章的工作人员声音平板,指着其中一扇刷着绿漆的薄木板门,门框上方钉着一块小小的、崭新的白底黑字门牌:青瓦巷排号。“就这儿。钥匙拿好。”一把冰凉的、带着毛刺的黄铜钥匙被塞进苏建国布满冻疮的手里。
“青瓦巷……”苏建国布满风霜的嘴唇无声地嚅动了一下,咀嚼着这个刻在门牌上的、熟悉又陌生的地名。巷子早已不存,只余下这个名字,像一个强行缝在崭新皮肉上的旧标签。他佝偻着背,步履沉重地走上前。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出干涩生硬的“咔哒”声。门开了,一股浓烈的、属于石灰、水泥和新鲜木材混合的、冰冷而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他们身上携带的最后一丝“瓦砾之家”的尘土味。
苏卫东紧跟着大哥,高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狭窄的门框。他肩上扛着卷成粗筒的蓝色塑料布,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包袱,里面是晓光。他赤红的双瞳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瞬间扫过门内这方小小的空间——灰白的墙壁,光秃秃的水泥地面,空无一物。他像一头闯入陌生领地的孤狼,浑身肌肉紧绷,每一个毛孔都散着警惕和审视。那崭新的、刷着廉价绿漆的木门,那毫无遮蔽的窗户,在他眼中都成了潜在的威胁入口。他下意识地将装着晓光的包袱往怀里紧了紧,高大的身躯微微侧转,用肩膀和后背形成一道屏障,阻挡着门外可能存在的窥探视线。新?他不在乎。他只在乎这盒子够不够“硬”,能不能挡住外面的风刀霜剑和可能的觊觎。
苏卫民最后一个进来,怀里紧紧抱着他的“金刚”石头,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不安。他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个灰白色、方方正正、空荡荡的“盒子”,又回头望了望窝棚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巨大的瓦砾堆和推土机轰鸣的轮廓。他找不到那面画满太阳的墙,找不到他熟悉的角落,找不到“光光的家”原来的位置!巨大的混乱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喉咙里出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嘶哑咕哝:“家…家呢?…太阳…在哪儿?”他像一只被强行塞进陌生笼子的鸟,焦躁地原地转着圈,目光在空荡的墙壁上徒劳地搜寻着熟悉的色彩。
苏建国放下沉重的包袱,佝偻着背,默默地打量着这个新“家”。方方正正,大约十来个平方。四壁是抹得还算平整的灰泥,触手冰凉。头顶是崭新的深青色瓦片,透过屋顶预留的缝隙,能看到支撑的粗糙木梁。脚下是坚硬冰冷的水泥地,没有泥土的柔软和坑洼,干净得让人无所适从。一面墙上开了一扇小小的方窗,崭新的玻璃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也隔绝了废墟上最后一点熟悉的气息。这里没有漏风的破草帘子,没有随时可能坍塌的土墙,没有夜晚钻进来的刺骨寒风——这确实是“安全”的。一种物理意义上的、被规划好的安全。但这安全,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陌生和空旷。
他深陷的眼窝里没有多少喜色,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茫然。他走到屋子中央,蹲下身,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指尖传来的坚硬和冰冷,与“瓦砾之家”泥土的柔软和熟悉感形成刺目的对比。他沉默着,仿佛在丈量这片陌生的土地。
苏卫东将装着晓光的包袱轻轻放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动作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然后,他立刻直起身,赤红的双瞳锐利地扫视着屋顶的瓦片和四面的墙壁,似乎在评估它们的坚固程度。他走到那扇崭新的小窗前,伸出手指,用力地戳了戳冰冷的玻璃,又猛地拉开那扇薄薄的、刷着绿漆的木门,探出头去,警惕地扫视着外面一排排几乎一模一样的房子和远处走动的人影。确认暂时没有“威胁”,他才缩回头,砰地一声关上门,门板出空洞的回响。他依旧靠门站着,高大的身躯如同门神,守护的姿态没有丝毫松懈。安全感?对他而言,只有自己这双拳头和时刻的警惕,才能带来真正的“安全”。这崭新的房子,不过是另一个需要他全力戒备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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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卫民抱着他的“金刚”石头,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转了好几圈,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失落和恐慌。他找不到他的“阵地”!他急得喉咙里出呜呜的声音,像找不到巢穴的幼兽。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大哥放在地上的那个破包袱上。包袱皮没有系紧,露出里面几块深色的、边缘粗糙的青瓦一角——那是“光光的家”!
卫民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踉跄着扑过去,蹲在包袱旁。他小心翼翼地、笨拙地解开包袱皮,露出里面那几块带着岁月痕迹和深刻字痕的青瓦。他布满冻疮的手指,极其珍重地抚摸着那冰冷粗糙的瓦面,抚摸着“光光的家”那深深的刻痕,又摸了摸其中一块瓦片上,他自己曾经画上去的那个小小的、早已模糊的太阳图案。
“光光的…家…”他嘶哑地喃喃着,沾满蜡笔灰和泥污的脸上,露出一丝找到“根基”的安心。
他不再犹豫。他抱起其中一块最厚重、刻痕最深的青瓦,站起身,在空荡荡的水泥地上来回走了几步,似乎在寻找一个最合适的位置。最终,他选择了靠近墙角、相对避风的一小块地面。他极其郑重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块青瓦,平平整整地放在了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接着,他又拿起那块有着模糊太阳图案的青瓦,仔细地、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第一块青瓦旁边。
两块冰冷的青瓦,静静地躺在崭新房屋冰冷的水泥地上。它们与周围崭新的一切格格不入,带着旧日的尘土、血泪和无法磨灭的记忆。但它们的存在,如同一个倔强的坐标,瞬间将这个陌生冰冷的“盒子”,与那个深埋在废墟之下的“瓦砾之家”连接了起来。
苏卫民看着地上这两块拼在一起的青瓦,红肿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神采。他指着它们,对着被苏卫东重新抱起来的晓光,嘶哑地、清晰地宣告:“光光…家!…在!”
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急不可待地伸手进他那件破棉袄的口袋里翻找。最终,他掏出了一小截比指甲盖还小的、颜色暗淡的黄色蜡笔头——这是他最后的“弹药”。他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就在那两块青瓦旁边的墙根处,用尽蜡笔头最后一点力气,极其专注地、一下一下地涂抹起来。
线条笨拙,颜色暗淡。但他画得很用力。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几道短促的芒线,一个用指甲刻出的、小小的弯嘴巴。
一个新的、小小的、颜色暗淡的“笑脸太阳”,在崭新的灰泥墙根下诞生了。它紧挨着地上那两块来自“瓦砾之家”的青瓦,像一个沉默的哨兵,宣告着某种延续。
苏建国默默地看着卫民做完这一切。他看着地上那两块格格不入的青瓦,看着墙根下那个暗淡却无比熟悉的小太阳,再抬头看看头顶崭新的青瓦屋顶。一股极其复杂的暖流,混合着深沉的酸楚和一丝微弱的慰藉,悄然漫过心头。他佝偻的背脊似乎挺直了微不可察的一丝。他走到墙角,默默地解开那个装着蓝色塑料布的粗筒。
苏卫东也看着地上的青瓦和墙根的太阳,赤红的双瞳里翻涌的戾气和警惕似乎被冲淡了一瞬。他紧绷的下颌线松动了一丝。当看到大哥开始展开那块巨大的、沾满尘土的蓝色塑料布时,他立刻明白了意图。他高大的身影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抓住塑料布的一角。
兄弟俩没有任何言语交流。一个佝偻,一个高大,沉默地配合着。他们将那块曾为“瓦砾之家”遮风挡雨的蓝色塑料布,仔细地铺在了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正好覆盖了苏卫民放置的两块青瓦,也覆盖了墙根下那个新画的小太阳。塑料布很大,几乎铺满了小半个地面,边缘粗糙,沾满尘土和风雨的痕迹,与崭新干净的水泥地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但塑料布下的青瓦和太阳,被遮住了,也仿佛被保护了起来。
苏建国将晓光从苏卫东怀里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铺开的蓝色塑料布中央,就在那两块青瓦的上方。晓光裹在破布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灰白色的空间,又低头看了看身下熟悉的、带着尘土气息的蓝色塑料布和透过布纹隐约可见的青瓦轮廓。她似乎感受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小小的身体扭动了一下,出一声细微的、带着水音的咿呀,小手无意识地拍打着身下粗糙的塑料布。
苏卫民立刻凑过来,指着塑料布下隐约可见的青瓦轮廓,又指着墙根处塑料布边缘露出的那一点点新画的太阳黄色痕迹,嘶哑地、急切地对晓光说:“光光…家!…太阳!…在!”
苏建国佝偻着背,在铺着蓝色塑料布的地面旁缓缓坐下。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晓光细软的头,目光却透过崭新的玻璃窗,望向外面那一排排同样崭新的、覆盖着青瓦的屋顶。
新居青瓦巷。
崭新的瓦片覆盖着崭新的房梁,遮住了天空,挡住了风雨。
身下,是来自废墟的、刻着“家”字的冰冷青瓦。
身下,是沾满旧日尘土与血泪的蓝色塑料布。
身下,是一个暗淡却倔强燃烧的新太阳。
安全感,如同脚下这坚硬冰冷的水泥地,是实的。
而心头的根基,却深埋在这方寸塑料布之下,与废墟深处的“瓦砾之家”血脉相连。这新居,是庇护所,是过渡站,却还不是真正的“家”。真正的“家”,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东西,去填满这崭新空间里巨大的、冰冷的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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