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巷过渡房里的煤炉难得烧得旺些,昏黄的油灯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温暖的天地。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煤烟特有的呛人、玉米糊糊寡淡的甜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旧纸张和铅笔石墨的微涩气息——那是苏建国夜校课本的味道。
苏建国佝偻着背,高大的身躯几乎伏在冰冷的矮桌上。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沾着油腻的煤灰和冰冷的机油,死死攥着那支半旧的“英雄”钢笔。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烧红的探针,死死钉在摊开的《公差配合与技术测量》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表格和冰冷符号上。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巨大的疲惫,更燃烧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光芒。额角的冷汗在炉火的烘烤下,沿着深陷的眼窝边缘滑下,留下粘腻的痕迹。
沙…沙沙…
笔尖在粗糙的挂历纸笔记本上艰难地划动,如同在砂砾中跋涉。每一次思维的卡顿,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头痛。喉咙里涌动着浓重的铁锈味。
“吱呀——”
轻微的开门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专注。
苏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一颤!深陷的眼窝掠过一丝本能的惊惶和更深的难堪。他布满裂口的手指下意识地将那本摊开的《公差配合》往桌边推了推,试图遮掩那些如同天书般的符号。
李春燕纤细的身影裹着半旧的藏蓝色棉大衣,出现在门口昏黄的光线下。她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脸颊被寒风吹得微红。她手里没有提东西,只是极其自然地走了进来,动作轻柔地带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气。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屋内,扫过苏建国惨白疲惫、布满冷汗的脸,扫过桌角那堆刺眼的教材和笔记本,最后落在墙角——
晓光小小的身体裹着那件厚实的枣红色灯芯绒小棉袄,正坐在地上铺着的一块破旧草席上。她小小的手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碎布缝制的、歪歪扭扭却充满童趣的小鸭子布娃娃——那是李春燕抽空给她做的。乌溜溜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正全神贯注地用一根短短的、被卫民淘汰的蜡笔头,在一张糊盒用的黄褐色纸板上笨拙地涂抹着谁也看不懂的线条。小脸上带着一种专注的宁静。
李春燕镜片后的眼睛瞬间柔和下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她没有打扰苏建国,只是极其自然地走到晓光身边,蹲下身。她纤细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开晓光额前垂落的一缕柔软丝,声音温柔得像羽毛拂过:“晓光在画画呢?画得真好看。”
晓光乌溜溜的大眼睛从纸板上抬起,看到是李春燕,小嘴立刻咧开一个甜甜的笑容,露出几颗小米牙。她丢掉蜡笔头,伸出沾着蜡笔屑的小手,一把抓住了李春燕垂在颈侧的一缕乌黑辫,喉咙里出满足的“咯咯”笑声。那缕辫柔软顺滑,带着一丝淡淡的肥皂清香,似乎让她觉得格外安心和喜欢。
李春燕被晓光抓住辫子,也不恼,只是宠溺地笑着,任由她玩。她伸出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帮晓光整理了一下蹭歪了的小棉袄领口,动作自然流畅。昏黄的油灯光线下,她微微低垂的侧脸线条柔和,专注的眼神里盛满了温柔的光。镜片后的眼睛清澈明亮,挺直的鼻梁,微微抿起的唇瓣带着自然的红润。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温暖的、令人安心的气息里。
就在这时——
晓光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看李春燕温柔带笑的侧脸,又看看她身上那件洗得干干净净、虽然旧却整洁的藏蓝色棉大衣,再看看她垂在自己小手里那缕乌黑柔软的辫。一种属于孩童最直观、最纯粹的感受,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瞬间在她小小的心灵里清晰起来!
她小小的身体扭动着,努力仰起粉嫩的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越过李春燕的肩膀,望向油灯下那个依旧佝偻着背、埋头苦读的、布满风霜的背影。小嘴一鼓,用尽所有的力气,奶声奶气地、异常清晰响亮地喊了出来:
“大舅!”
清脆的童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
苏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从书页上抬起!布满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惊愕和茫然!深陷的眼窝下意识地转向声音来源!
晓光小小的手指,极其认真地指向正蹲在自己身边、温柔笑着的李春燕,乌溜溜的大眼睛亮得惊人,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涨红,用更加清晰、更加响亮的奶音宣告:
“姨姨!好看!”
轰——!
如同万钧雷霆在狭小的过渡房里炸开!
空气瞬间凝固!
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了一下!
苏建国佝偻的背脊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死死地钉在晓光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上,又猛地转向她小手指着的方向——李春燕!
李春燕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