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天塌了,二哥被穿制服的人带走了,大哥的咳嗽声越来越重,像破旧的风箱,嫂子的眉头总是拧着疙瘩,连晓光姐姐也变得异常安静,常常对着书本呆。苏卫民虽然无法用清晰的语言理解这一切的因果,但他那颗单纯而敏感的心,却比任何人都更早、更深刻地感受到了家中弥漫的那股令人窒息的沉重和悲伤。
他变得更加沉默了。以往,他还会因为完成了一个新的“作品”——那些用铁丝、线团和碎布头缠成的、充满想象力的小鸟、小马——而出几声欢快的、含糊的“嗬嗬”声,举着它们在家里转悠,寻求一点关注和肯定。但现在,他几乎不再出任何声音。大部分时间,他只是安静地待在他的角落,或者默默地跟在李春燕身后,像一条害怕被抛弃的小尾巴。
然而,沉默并不意味着退缩。相反,一种近乎本能的守护欲,在这个智力停留在孩童阶段、却拥有着最纯粹情感的男人心中悄然苏醒。他无法像大哥那样去工地扛包挣钱,也无法像嫂子那样用言语安抚人心,更无法像晓光那样用优异的成绩带来慰藉。但他有自己的方式。他知道,自己不能乱,不能添麻烦,他要成为这个家里,一个安静的、却不可或缺的“定心丸”。
他开始用行动,笨拙却坚定地,分担着家里的重担。
他主动承担了更多力所能及的家务。每天清晨,他会比所有人都早起一会儿,拿着那把比他高出不少的扫帚,开始一下一下、极其认真地清扫院子。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直到把小小的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会默默地把大家换下来的、带着汗渍和尘土的脏衣服收集起来,笨拙地学着李春燕的样子,坐在小凳子上,用肥皂一遍遍搓洗。他的手劲控制不好,有时会把领口搓得有些变形,但他洗得极其卖力,仿佛要将所有的污垢和晦气都洗掉。
他知道糊纸盒能换钱。以前,这只是他偶尔参与的“游戏”,现在,却成了他每天最重要的“工作”。他坐在他那张小桌子前,面前堆着裁好的硬纸板和浆糊。他糊得极其认真,每一个折痕都小心翼翼地压平,每一个接口都涂抹上适量的浆糊,用力粘牢。他的度不快,但因为专注和坚持,每天完成的纸盒数量,竟然比以前多了不少。他将糊好的纸盒整整齐齐地码放好,像一座小小的、方正的堡垒。每当李春燕拿着这些纸盒去交货,换回一些零钱时,他浑浊的眼睛里,会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足的光亮。他知道,自己也能为这个家,添上一块小小的砖瓦。
而他最固定、也最温柔的守护,留给了晓光。
他记得晓光看到二哥被带走时,那无声流泪的样子;也记得她从探视回来後,那双大眼睛里藏不住的难过和担忧。他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安慰,但他记得,以前自己画出好玩的东西时,晓光姐姐会笑,那笑容很好看,像太阳出来一样。
于是,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有了一个秘密的仪式。
每天,在糊完一定数量的纸盒后,或者在帮忙做完家务的间隙,他会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裁剩下的、巴掌大小的白色纸片,还有他那几支宝贝的、颜色都快用完了的彩笔。他趴在桌上,皱着眉头,极其认真地画起来。
他画的是一个笑脸。一个简单的、圆圆的圈代表脸,里面是两个弯弯的、向上的弧线代表眼睛,还有一个更大、更弯的弧线代表嘴巴。有时候,他会用黄色的笔给笑脸涂上颜色,有时候是红色,取决于他当天最先拿到哪支笔。画好后,他会歪着头端详一会儿,似乎不太满意,又用黑色的笔,在笑脸旁边,笨拙地添上几根短短的、代表头的线条,努力让它看起来更像晓光姐姐。
然后,他会悄悄走到晓光的书桌旁。如果晓光在专心写字或者看书,他不会打扰,只是轻轻地把那张画好的笑脸,放在她的铅笔盒旁边,或者夹在她摊开的书本一角。如果晓光抬起头看他,他就会把笑脸递过去,用那双清澈却带着一丝怯意的眼睛看着她,喉咙里出一个模糊的、近乎气音的:“……姐。”
没有更多的话语。
第一天,晓光看到那张突然出现在书本旁的、稚拙的笑脸,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卫民小舅的心意。她拿起那张小小的纸片,看着上面那努力向上弯起的嘴角,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但她没有让眼泪掉下来,而是抬起头,对着紧张地看着她的卫民,努力扯出了一个同样弯弯的、带着泪花的笑容,轻声说:“谢谢小舅,画得真好。”
从那以后,这成了两人之间无言的默契。每天,晓光都会收到一张来自卫民小舅的、独一无二的笑脸。这些笑脸,画风始终如一地简单甚至粗糙,但它们代表的,是这个特殊的长辈,在用他全部的能力和方式,试图驱散她心中的阴霾,告诉她,这个家里,还有人在努力地对她微笑,还有人在默默地守护着她。
苏卫民,这个被外界视为“傻子”、需要被照顾的人,在这个家庭最风雨飘摇的时刻,用他最原始的、不掺任何杂质的体贴和行动,默默地撑起了一小片天空。他不多言语,但他清扫院落的沙沙声,他糊纸盒的窸窣声,还有他每天雷打不动递出的那张笑脸,都像是一颗颗微小的、却无比坚实的石子,填补着这个家破裂的缝隙,成为了维系这个家不至于彻底崩塌的、温柔的“定心丸”。他知道自己力量微小,但他依然固执地、用尽全力地,守护着他所珍视的每一个人,和他唯一的、叫做“家”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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