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依旧无情地泼洒着,将青瓦巷过渡房外那条泥泞的小路冲刷得更加污浊不堪。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腥气、泥土的土腥味,还有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
王老六肥胖的身躯裹在油腻的雨衣里,如同一座移动的肉山,堵在巷口。他布满油光的胖脸因贪婪而扭曲,小眼睛死死盯着巷子深处那间低矮的过渡房,又扫过旁边倾覆在泥水里、一片狼藉的三轮车和货物,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咒骂着:“…妈的!穷鬼还想赖账?!今儿不把钱拿出来,老子就堵在这儿!看你们出不出门!一家子扫把星…”
他唾沫横飞的声音在冰冷的雨声中格外刺耳,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在苏卫东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苏卫东佝偻着背,高大的身躯如同被钉在泥泞中,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紧绷的、布满风霜的冷硬脸颊不断淌下,混合着左额角擦伤渗出的血丝。左肩和肋骨的剧痛随着每一次呼吸尖锐地提醒着他刚才的狼狈。他赤红的双瞳死死盯着地面那片破碎的蛋壳和流淌的蛋液,里面翻涌着巨大的屈辱、愤怒,还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冰冷的绝望。那只完好的左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被碎石划破的伤口,鲜血混着泥水无声滴落。
赔?
两百七十五块五!
把他拆碎了论斤卖也凑不出!
就在王老六的咒骂声越来越响,苏卫东眼底的暴戾几乎要再次冲破禁锢的瞬间——
“吱呀——”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开门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冰冷的雨幕中响起。
过渡房那扇薄薄的木门被推开。
苏建国佝偻着背,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昏黄的光线下。他没有打伞,身上只披着一件洗得白的破旧工装外套,冰冷的雨水瞬间就打湿了他花白的鬓角和肩膀。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沉淀着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焦虑,但在看到巷口那片狼藉和弟弟僵立在雨中的狼狈身影时,那疲惫瞬间被一种沉重的、不容置疑的担当取代。
他布满裂口的手在身侧紧握了一下,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雨腥味的空气,然后,佝偻着背,一步一步地,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踏入了冰冷的雨幕之中。脚步踩在泥水里,出沉重而清晰的“啪嗒”声。
“王老板。”苏建国嘶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王老六的咒骂。他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窝直直地迎上王老六那双充满算计和贪婪的小眼睛。
王老六的咒骂声戛然而止,他肥胖的脸上掠过一丝意外,随即被更浓重的鄙夷取代:“哟!当家的出来了?正好!你兄弟把我货毁了!两百七十五块五!少一分钱,今天这事儿没完!”
苏建国佝偻的背脊微微挺直了一分,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那片狼藉的货物,又落在弟弟布满伤痕和泥泞、如同困兽般僵立的背影上。巨大的心疼和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但他布满裂口的嘴唇只是抿得更紧。
“王老板,”苏建国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天雨路滑,卫东的车胎…确实不行了。摔了您的货,是我们的错。”他布满风霜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深陷的眼窝垂下,对着王老六,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屈辱地,微微弯下了那根扛着整个“光光的家”的脊梁,“…我代他,给您赔个不是。”
这无声的鞠躬,如同千斤重锤,狠狠砸在苏卫东的心上!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着大哥那佝偻着背、在冰冷雨水中向王老六低头的侧影!一股滚烫的热流混合着巨大的酸涩和屈辱,如同岩浆般直冲头顶!他想嘶吼,想冲上去把大哥拉起来,想一拳砸烂王老六那张令人作呕的胖脸!但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只能出压抑的、如同负伤野兽般的低沉呜咽!
王老六看着苏建国低头认错,油腻的胖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但贪婪并未消退:“赔不是?赔不是能当钱使?!废话少说!拿钱!”
苏建国极其缓慢地直起佝偻的背脊。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他布满裂口的手,极其缓慢地伸进破旧工装外套的内袋深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沉重。
几秒钟后,他的手极其缓慢地抽出。
掌心里,是一个同样破旧、被体温焐得微温的粗布小包。小包用一根磨损的橡皮筋紧紧扎着。
在苏卫东赤红欲裂的目光注视下,在王老六贪婪的逼视下,苏建国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在剥离自己血肉的痛楚,解开了那根橡皮筋。
粗布小包摊开。
里面是钱。
几张皱巴巴、边缘磨损的毛票(最大面值是一张绿色的二元),更多的是分币和角币。一分的铝币,五分的铜币,一角的纸币…它们被叠得整整齐齐,却依旧掩盖不住那份微薄和寒酸。最上面,赫然是苏卫民那几枚沾着棉絮和蜡笔屑的硬币——磨损的五分,黑的一分,小小的铝分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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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苏建国压箱底的积蓄!是准备用来买下个月粮票、买煤球、或者应对晓光突然生病的最后救命钱!更是卫民视若珍宝、准备买新蜡笔的“宝藏”!
苏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掌心里这堆零碎的钱币,深陷的眼窝瞬间涌起滔天的酸涩!他布满裂口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一枚一枚地开始清点。冰冷的雨水打在他手上,打在那堆微薄的积蓄上,出细微的声响。
“…五毛…七毛三…一块二…一块五毛八…”他嘶哑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血块,带着巨大的屈辱和痛楚。
王老六看着那堆零碎到可怜的钱,鄙夷地撇了撇嘴:“妈的!就这么点?!打叫花子呢?!”
苏建国没有理会他的咒骂,只是继续极其缓慢地清点着。当最后那枚属于卫民的铝分币被数进去时,他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一共…四块三毛七分…”他嘶哑地报出这个残酷的数字,深陷的眼窝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王老六,“王老板…家里…实在拿不出更多了…这点钱…您先拿着…剩下的…容我们缓缓…一定…一定想办法还上…”他的声音干涩而艰难,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将那只摊着零钱、沾满雨水的手掌,极其缓慢地、朝着王老六的方向递了过去。
那堆在冰冷雨水中闪烁着微弱光泽的零钱,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狠狠刺穿了苏卫东最后的防线!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赤红的双瞳死死盯着大哥那只递钱的手,盯着那堆零钱里卫民那几枚刺眼的硬币!巨大的憋屈、愤怒、羞耻和一种灭顶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涌出!
王老六看着那堆零钱,又看看苏建国布满风霜的脸上那近乎死寂的恳求,再看看旁边那个在雨水中无声恸哭、如同受伤孤狼般的高大身影,还有那间低矮破败的过渡房…他那张写满贪婪的胖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最终,他极其不耐烦地、带着一种施舍般的鄙夷,一把抓过苏建国掌心里那堆湿漉漉的零钱,胡乱塞进油腻的雨衣口袋。
“妈的!晦气!”王老六骂骂咧咧,狠狠地瞪了苏建国和苏卫东一眼,“剩下的二百七十一块一毛三!老子记着!下个月!拿不出来!有你们好看!”说完,他肥胖的身躯裹着雨衣,骂骂咧咧地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水离开了。冰冷的雨幕很快吞噬了他臃肿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