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卫东入狱,如同抽掉了苏家这座本就摇摇欲坠的房屋最后一根承重梁。所有的重量,轰然一声,毫无缓冲地、结结实实地压在了苏建国一个人的肩膀上。那重量,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匮乏,更是精神上的煎熬和体力上近乎榨取式的消耗。
天还未亮,青瓦巷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沉的黑暗中,苏建国就已经悄无声息地爬了起来。他动作僵硬而迟缓,每一下都牵扯着全身酸痛的肌肉和那条隐隐作痛的伤腿。他不敢开灯,怕惊醒好不容易才睡着的李春燕和孩子们,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摸索着穿上那身已经洗得白、板结硬、带着洗不掉水泥印记的旧厂服。衣服空荡荡地挂在他日益消瘦的身架上,更显出几分伶仃和脆弱。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灶间,就着昨晚剩下的、已经冰凉的窝头,胡乱啃上几口,再灌下一大碗凉白开,这就是他一天的开始。然后,他便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融入尚未苏醒的城市,走向那个尘土飞扬、需要耗尽他每一分气力的工地。
工地的活计,对于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尚且艰难,对于苏建国这样一个身体早有旧疾、又连日操劳的中年人来说,更是如同酷刑。扛水泥包,那百十斤的重量压上肩头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脊椎都在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膝盖猛地一软,眼前阵阵黑。他必须死死咬住后槽牙,凭借着一股近乎本能的意志力,才能勉强站稳,一步步挪向目的地。汗水如同溪流,从他额头上、鬓角间涌出,迅浸透了他破旧的衣衫,在后背和前襟洇开大片深色的汗渍,混合着飞扬的水泥粉尘,粘腻地糊在皮肤上,又痒又痛。
工头知道他家里情况,也知道他急需用钱,有时会多分派些活计给他,但那眼神里,多少带着点怜悯和一种“你能撑到几时”的审视。苏建国从不拒绝,他只是埋着头,更加沉默地、近乎自虐般地投入到劳作中。仿佛只有让身体的极度疲惫,才能暂时麻痹那颗被各种忧虑撕扯得千疮百孔的心。他不敢停,也不能停。卫东在狱里,虽然不至于饿着,但总需要一点零花钱打点,家里米缸眼看就要见底,晓光的铅笔本子,卫民偶尔需要的药费……每一分钱,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背上,催促着他不断向前,再向前。
一天的劳作结束,他常常是最后一个离开工地的。身体像是被彻底掏空,连蹬着三轮车回家的力气都几乎耗尽。每一次踩下踏板,都感觉腿部肌肉在剧烈地颤抖、抗议。回到那个昏暗、低矮的家,往往已是夜幕深垂。
而家里的担子,并不比工地轻松。
李春燕看着他一天天迅苍老、憔悴下去的模样,心疼得像刀绞一样。她知道,这个家不能再只靠建国一个人硬撑了。她默默辞掉了大部分需要外出交货、耗时较长的裁缝活计,只留下一些能在家里完成的、工钱极低的零碎缝补。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照顾这个濒临破碎的家里。
她要安抚被吓坏后、变得越沉默和敏感的苏卫民。卫民常常会毫无征兆地陷入恐惧,抱着头缩在角落,或者夜里突然惊醒,出惊恐的呓语。李春燕需要付出极大的耐心,轻柔地安抚他,像对待受惊的幼鸟一样,一点点抚平他内心的创伤。
她还要照顾晓光。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自从探视回来,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只是拼命地学习,那双大眼睛里,时常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担忧。李春燕会尽量把家里有限的、稍微好一点的食物留给她和建国,晚上陪在她身边,看着她写字画画,用无声的陪伴,给予她一丝母性的温暖和安全。
同时,她还要操持所有的家务,洗衣、做饭、打扫,想方设法用最少的钱,维持这个家最基本的运转。她的眉头总是紧锁着,眼角的皱纹也深刻了许多,但她从不在建国面前抱怨,只是默默地、用她柔弱的肩膀,分担着所能分担的一切。
苏建国回到家,往往连话都不想说。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将他淹没,他瘫坐在墙角那张矮凳上,闭着眼,剧烈地咳嗽着,那咳嗽声沉闷而持久,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李春燕会默默递上一杯温水,看着他喝下,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忧虑。
而他的心里,还时时刻刻悬着一块大石——狱中的卫东。他不知道弟弟在里面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人欺负,身体能不能扛住,那幅“舅舅人”的画,是否真的能给他带去力量。这种无法掌控、只能被动等待的担忧,像一只无形的手,日夜揉搓着他的心脏。
多重压力之下,苏建国以肉眼可见的度迅苍老下去。鬓角的白如同霜染,迅蔓延开来。眼角的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灰黄,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那双曾经沉稳坚定的眼睛,如今布满了浑浊的血丝和挥之不去的疲惫。他的脊背,似乎也被那无形的重担压得更弯了一些。
他像一头被套上了沉重枷锁的老黄牛,在生活的泥沼里,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向前跋涉。每一步,都带着血和泪的印记。顶梁柱的重担,几乎要将他的血肉和灵魂都碾磨成粉,但他依旧死死地撑着,因为他是这个家,最后的一道防线。他知道,自己一旦倒下,这个家,就真的彻底散了。他只能咬紧牙关,在白天耗尽体力,在夜晚舔舐伤口,然后在天明时分,再次扛起那沉重如山的现实,一步步,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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