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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诏狱内,四处弥漫着腐败腥臭的气息,铁链碰撞声叮当作响,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花栩微掀起眼皮,瞥见来人後,死寂的瞳仁一点一点汇聚了星光,唇瓣扬起餍足的弧度。
“你终于……肯见我一面了……”
他的声带早已破损,嗓音嘶哑不堪,但不难听出其中含有淡淡的笑意。
苏怀黎坐在狱卒搬来的太师椅上,蹙眉打量他还算完好的容颜,坚持在他死前见他一面,并非是要满足他所谓的“有生一年再见一面”的夙愿,而是想解开心中围困许久的疑惑。
这应该是她最後一次见他的真面目,但也许并非是第一次。
苏怀黎极力从记忆搜寻此人的身影,却徒然无果,她困惑中带着一丝清浅的肯定:“我们曾认识?”
花栩粲然一笑,干涸的唇瓣因咧嘴的动作瞬间皲裂,渗出密密麻麻的血珠,诡谲而骇然。
“你这一生遇见过那麽多风姿绰约的公子,将军丶侍郎皆为你前赴後继,又怎会记得一个浑身泥垢,从阴沟里爬出来的乞儿?”
“可是我却这辈子都忘不了你。”
“你只知道我在母亲死後,便从清州出发一路向北乞讨,却不知,若非是你,我怕是早就死在了淮州,那日我在淮州的大街上行乞,不小心惹了当地的地头蛇,被踢断了三根肋骨,是你厉声拨开围殴我的恶霸,支开贴身丫鬟和侍卫,还将身上珍贵的玉佩赠予我,让我拿去典当换银钱治病。”
“可我哪里舍得典当如此稀罕的物件?只好牢牢揣在怀中,生怕一不留声被人抢走了去,翌日我如愿又见到了你,你明明生得粉雕玉琢,软糯无害,可偏偏板着一张脸,冷声问我为何不去看病,我说小姐金枝玉叶,戴的玉佩也是这世间顶好的,我一条烂命不值钱,恐无福消受。”
“最後,是你央求贴身侍卫领我去医馆治伤,还给了我一袋的银两,叫我别再乞讨,在淮州买一处房屋安心过活,我低声应好,但没遵照你的意思留在淮州安顿,而是将这笔银钱当做盘缠,一路北上……”
忽地,苏怀黎耳畔似有万钧雷霆炸裂,嗡鸣震颤,早就遗弃在脑後的零星模糊的片段如雪片般涌出。
是了,任谁也很难将面前这个人与黑泥似的乞儿联想在一块。
花栩干哑着音问道:“苏小姐,你可曾有後悔过那日救过我?”
苏怀黎始终奉为圭臬的善念几乎在这瞬轰然坍缩成一片废墟。
若非是她多管闲事救了那个小乞儿一命,或许就不会发生这一连串匪夷所思丶骇人听闻的变故,数十条人命,竟然皆是因为她幼时随手发的一次善心……
她木然地坐在太师椅上,沉默了良久,一言不发,遽尔起身,驻足凝眸,唇边扯出一个讥讽悲凉的弧度。
“你说得不错,当年,你就应该死在淮州。”
此刻,自女子进了诏狱後淡漠冷然的神情终于细微的皲裂。
晦暗阴翳的光线下,一张瓷白如皎月的脸上浮现了显而易见的薄怒,剪水似的双瞳冷冷地觑着他,厌恶与作呕体现得淋漓尽致。
她惯来心善,饶是对千方百计设法害她的人,都能冷淡视之,激不起她心中阴暗的恨意,可如今,这般狠毒薄凉的话竟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且还是对他,花栩尘封已久的心在这一刻剧烈的搏动起来。
他不过是阴沟里不见天日的老鼠,不敢奢求她能对他另眼相待,他曾设想过与她相认的那一幕,或许她会秉持着一贯的作风,对他好言相劝,盼着他回头是岸,悬崖勒马,亦或者忌惮他阴毒的手段,怕他畏他。
可他错了,错得离谱,她外表清冷无害,在他眼中更是娇弱可欺,实则性子最为刚烈,一双极尽悲天悯人的双眸,看向他时,却如同刽子手的利刃,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烈火烹油。
他意外地很享受这如遭凌迟的快意。
她恨他,这不藏锋芒的恨意,令他如跌深渊,万劫不复。
但是,恨他也是最好的,只有恨意才能够收容他无处安置的灵魂,因为这世间,恨意自古比爱意长久。
凭这一腔恨意,他咬碎了牙从泥沼里拼命爬出来,每至深夜,母亲的一身枯骨是他难逃的梦魇,他受尽了剜心刺骨的凌虐,五石散也镇压不了他嗜血暴虐的欲望,白日,他一身光风霁月,谁又知一袭长袍下竟他溃烂的皮肤和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直至他动手亲自杀了恩师,继而屠戮往生堂满门,那日,他躁动不安的心竟奇迹般地安静下来,那是自母亲死後,他第一次没有做噩梦的夜晚。
此後,他一步步地如愿以偿,借膏粱权贵之手,登临权柄之巅,将这些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不再亲自动手杀人,但那些人确因他而死,贺绍死了,他也终于喂饱了心中沸腾嗜血的野兽。
可那之後呢?大仇得报之後,转身唯馀一片虚妄。
金钱与权力与他而言不过是复仇的工具,朝臣们汲汲营营,生怕李氏大权旁落,又拿不出对付他的手段,都说衆生百态,而他只看到了恐惧和懦弱。
这人间太过无趣。
想来想去,唯有一人还能勾起他活在世上的残念,他渴望再见她一面,渴望她能恢复记忆,想起曾经对他的施恩。
而如今,一报还一报,他也算被自己犯下的罪孽彻底反噬了。
花栩猝然阖上双眼,睁眼後,两个空洞漆黑的眼睛不见一丝光亮,唇边再次泛起诡异的微笑。
“可你这辈子都忘不了我了,不是吗?”
苏怀黎腹中翻腾起了呕意,仿佛能窥见对面冷凄凄的瞳孔渗出阴湿的毒液,一颗心恍若被毒蛇蜿蜒缠绕,脊背升起的战栗令她极度不适。
她悚然道:“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