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顺江而下,不日便至乐山。
还未靠近,远远便见三江汇流之处,一尊巨大的佛像依山临江而坐,宝相庄严,与山齐高。日光照在饱经风霜的佛身上,泛着沉静的光泽。江面上舟楫往来,与这巨大的宁静形成奇妙的对比。
他们的乌篷船在佛像脚下的江湾泊岸。云何栖率先跳下船,转身向元不渡伸出手。元不渡略一迟疑,还是将手搭在他掌心,借力稳稳落地。云何栖却没有立刻松开,反而就势握紧了他的手,牵着他沿着江边的石阶向上走。
“小时候跟着船来过几次,”云何栖边走边说,声音混在江风里,“每次都只能远远看着,觉得这佛真大,真安静。那时候就想,要是哪天能不为了讨生活,好好上来看看就好了。”
石阶陡峭,被无数游人踩踏得光滑。元不渡内伤初愈,气息稍有不稳。云何栖察觉了,立刻放慢脚步,握着他的手也更稳了些。
“累了就说,”他侧头低语,“咱们不急。”
元不渡摇头,目光却落在前方巨大的佛脚上。那是何等宏伟的造物,单单一个脚背,便足以容纳数十人站立。历经千年风雨,岩石上刻痕犹在,带着一种超越时空的沉静力量。
他们并未登顶,只在佛脚平台处驻足。江风浩荡,吹得人衣袂翻飞。云何栖松开手,走到栏杆边,俯瞰下方奔流的江水,和三江汇流的壮阔景象。
“你看,”他指着江水,“青衣江丶大渡河丶岷江,就这麽合到一处了。小时候觉得这水势吓人,现在看着,倒觉得……挺痛快的。”
元不渡站在他身侧,默然不语。他想起藏剑山庄後山也有一处瀑布,水流虽不及此处浩大,却也曾是他幼时练剑後常去静坐的地方。
父亲叶知秋偶尔会寻来,并不催促,只在一旁负手而立,看水花飞溅,待他心境平复,才淡淡指点一两句剑法要义。
那些模糊的丶温暖的碎片,在这佛像慈悲的注视下,悄然浮上心头。仇恨蒙蔽了太久,几乎让他忘了,叶家留给他的,不全是血与火。
“我父亲,”元不渡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被江风带走,“曾说过,水利万物而不争。”
他顿了顿,像是需要耗费力气才能继续,“处衆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云何栖微微一怔,转头看他。这是元不渡第一次主动提及家人,提及那段血腥之前的过往。他没有打断,只是安静地听着。
“那时我不懂。”元不渡望着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江水,鸦青色的眼眸里映着水光,“只觉得剑够快,道理便够硬。”
如今站在这千年大佛脚下,看江水滔滔,不舍昼夜,才恍惚触摸到一点那话语中的意味。
刚极易折,上善若水。复仇是刚,是烈火燎原;而活着,需要的是水一样的韧性。
云何栖看着他被江风吹得微微眯起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全然的冰冷,而是多了些他看不懂的丶复杂的东西。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元不渡放在栏杆上的手背。
“现在懂了也不迟。”他说,语气是罕见的温和,“咱们这一路,不就是在学着怎麽‘活’吗?”
元不渡指尖微动,没有躲开那触碰。
他们在佛脚平台站了许久,直到日头偏西,游人也渐渐稀少。下山时,云何栖在一个卖石刻小像的摊子前停下。摊主是个眼神不太好的老人,正低头专注地刻着一尊小小的弥勒佛。
云何栖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些粗糙却充满拙趣的小像,最後挑了两个:一个笑容可掬的弥勒,一个持剑而立的无名侠客。他付了钱,将那个持剑的小像递给元不渡。
“喏,赔你的。”他笑着说,“比不上你原来那柄,留着玩。”
那石像雕工简陋,剑刃都有些模糊,却自有一股朴拙的意味。元不渡接过,冰凉的石头触感入手。他摩挲着那粗糙的刻痕,没有说话。
云何栖自己拿着那个弥勒佛,在手里抛了抛,咧嘴笑道:“这个像我,笑口常开!”他凑近元不渡,压低声音,“以後你要是再看我不顺眼,就看看它,保证消气。”
元不渡瞥了他一眼,将石像收入怀中。
回到船上,老艄公已经煮好了简单的饭食。饭後,元不渡照例在船头打坐调息。云何栖没有打扰,坐在不远处,就着船头悬挂的灯笼微弱的光,拿着小刀和一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木头,低头专注地削刻着什麽。
江夜静谧,只有水流声和偶尔的虫鸣。
元不渡功行圆满,睁开眼时,见云何栖还在那里,脚边落了不少木屑。他似乎遇到了难题,眉头皱着,嘴里无声地嘀咕着什麽。
元不渡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灯笼的光晕勾勒出云何栖认真的侧脸,暖褐色的眼眸低垂着,长睫在眼下投下小小的阴影。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油嘴滑舌的窃贼,也不是煞气凛然的共犯,只是一个专注做着手中小事的寻常人。
过了许久,云何栖终于长舒一口气,举起手中的东西对着灯光看了看,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他转过头,发现元不渡正看着他,立刻献宝似的将东西递过来。
那是一个木雕的小鸟,形态稚拙,羽毛纹理却刻得十分细致,鸟喙微张,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
“像不像那天在江上看到的那只白鹭?”云何栖眼睛亮晶晶地问。
元不渡接过木雕小鸟。木头还带着云何栖掌心的温度,刻痕新鲜。
他记得那只白鹭,羽翼舒展,掠过江心的样子。
“嗯。”他应了一声,指尖轻轻抚过小鸟光滑的背部。
云何栖看着他收下木鸟,笑容更加灿烂。他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总算没白忙活。睡了睡了,明天还要赶路呢。”
他站起身,很自然地朝元不渡伸出手。
元不渡看着那只伸过来的丶带着薄茧和细小刻痕的手,顿了顿,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云何栖握住,轻轻一拉,两人一同起身,走向船舱。
江流无声,托着这一叶扁舟,载着两颗逐渐靠近的心,向着更远的南方缓缓行去。恩与仇,在此刻的江风中,似乎都化作了掌心的温度,和怀中那粗糙却温暖的木雕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