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过了金沙江险滩,果然如老艄公所言,江面豁然开朗,两岸开始出现大片的稻田和整齐的屋舍。气候也明显暖湿起来,风吹在脸上带着温润的水汽。
几日後,船在一个名为“临溪”的江南小镇靠岸。镇子不大,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时近腊月,镇子里已有了些年节的气氛,家家户户檐下挂着腊肉丶香肠,空气里飘着糯米和糖的甜香。
云何栖似乎对这里颇为熟悉,领着元不渡穿过几条清净的巷子,停在一处带着小院的屋舍前。院墙不高,爬满了枯藤,门楣上悬着一块小小的木匾,刻着“南行小筑”四字,字迹有些歪斜,却透着股稚拙的生气。
“到了。”云何栖掏出钥匙打开门锁,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看看喜不喜欢。”
院子不大,青石板铺地,角落有一株老梅,枝头已缀满细小的花苞,蓄势待发。三间正屋,窗明几净,陈设简单,却样样齐全,桌上甚至还放着一套素雅的粗瓷茶具。
“以前跑船的时候,偶然帮了这屋主一点小忙,”云何栖解释道,语气轻松,“他举家迁去外地了,这屋子就托我偶尔照看。我想着……咱们总住客栈也不是个事儿,这里清净,正好给你养伤。”
他边说边推开里间的门,里面床榻桌椅一应俱全,被褥都是新浆洗过的,带着阳光的味道。窗棂外正对着那株老梅。
元不渡站在院中,目光扫过这方小小的天地。这里没有京城的肃杀,没有江湖的纷扰,只有寻常人家的安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灰尘气,却也混杂着泥土和草木最本真的气息。
他走到那株老梅前,指尖轻轻触碰着一个紧实的花苞。冰凉,坚硬,内里却蕴藏着绽放的力量。
“喜欢吗?”云何栖走到他身後,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元不渡收回手,转过身,看向云何栖。阳光透过稀疏的枯藤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看着云何栖那双映着期待的眼眸,点了点头。
“嗯。”
一个字,让云何栖瞬间眉开眼笑,像是得了什麽天大的认可。
“我就知道!”他兴奋地搓了搓手,“这地方虽然小,但该有的都有!後面还有个小厨房,我看了,锅竈都是好的!镇口就有集市,想吃什麽都能买……”
他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规划起来,仿佛要在这里长住下去。
元不渡没有打断他,只是走到屋前的石阶上坐下。冬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驱散了江风带来的最後一丝寒意。他听着云何栖兴致勃勃的声音,看着院子里跳跃的光斑,心中那片荒芜了太久的土地,似乎终于有了一点绿意。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平淡而缓慢。
元不渡每日清晨在院中练剑,招式不再是为了杀戮,而是调理内息,活动筋骨。那柄“无名”剑在江南温润的空气里,似乎也少了几分戾气。
云何栖则包揽了所有琐事。他去集市采买,笨拙地学着生火做饭,虽然味道时好时坏,却总能变着花样弄来些时鲜菜蔬。他还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尾鲜鱼,在院中小池里养着,说等过年吃。
这日午後,元不渡坐在窗下看书——是云何栖从镇上书铺淘来的几本杂记。阳光透过窗纸,柔和地落在他身上,墨色的长发泛着淡淡的光泽。
云何栖蹲在院子的水井边,吭哧吭哧地洗着衣服。皂角水冰凉,他搓得手指通红,偶尔擡起头,看到窗内元不渡安静的侧影,便又低下头,嘴角无意识地弯起,继续用力搓洗。
洗好的衣物被他一件件晾在院中的竹竿上,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其中,赫然混着几件元不渡贴身的素白里衣。
元不渡放下书卷,走到门口,看着竹竿上随风轻晃的衣物,目光在那几件素白上停留片刻。
云何栖正踮着脚晾最後一件外袍,回头看到他,咧嘴一笑:“马上就好!今天太阳好,晒干了晚上就能穿。”
他的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脸颊被冷水激得微红,笑容却比阳光还晃眼。
元不渡走过去,拿起盆里还未拧干的一件中衣,学着他的样子,用力拧干水渍,然後踮起脚,试图将其挂上竹竿。他身形清瘦,动作有些吃力。
云何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接过他手中的衣物,轻松地挂好。“我来就行,”他语气带着点无奈,眼底却是藏不住的笑意,“你这伤还没好利索呢。”
元不渡没坚持,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他将所有衣物晾好。
阳光洒满小院,晾晒的衣物散发着皂角的清香和阳光的味道。云何栖叉着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满意地点点头。一转头,发现元不渡正看着他。
“看什麽?”云何栖挑眉,故意做出凶巴巴的样子,实则眼睛一直盯着元不渡,看他的反应,不肯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元不渡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去云何栖鼻尖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白色皂沫。
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微凉。
云何栖浑身一僵,呼吸都滞住了。他看着元不渡近在咫尺的丶平静无波的脸,和他鸦青色眼眸中自己清晰的倒影,只觉得那颗心像是被羽毛搔了一下,又痒又麻。
元不渡收回手,神色如常,仿佛只是拂去一片落叶。他转身,重新走回屋内,在窗边坐下,拿起了那本未看完的杂记。
云何栖还站在原地,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点微凉的触感。他看着元不渡沐浴在阳光下的侧影,看着被他洗净晾晒的丶属于两人的衣物在风中轻轻飘动,一种前所未有的丶踏实而温暖的幸福感,如同院中那口井水,缓缓将他淹没。
他自京城了结一切之後,心中便空了一片,好像把自己的一部分也顺势留在了那皇城殿中。心里缺的那块一直漏着风,被云何栖慢慢的用言语和行动填补着。
他忽然觉得,那些颠沛流离的过往,那些刀口舔血的日子,仿佛都是为了将他带到这个人身边,带到这个江南小镇,这个有着一株老梅的小院。
恩仇已远,此处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