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村内唯一一个能读完高中的女娃,也是奶奶当年背负着质疑与非议,坚持供出来的。
奶奶总说,女娃男娃都一样,多点知识,终身受益。
只可惜吴阿娟终究没考出什麽好成绩,上不了大学,仍然留在了村中。
而那份知识,在这时就成了格格不入的痛苦,她无法同村中衆人一样低俗丶一样愚昧,像是一只拼命生出翅膀丶却长不出羽毛的鸟,被困在这大山之中,还试图活成自由的模样。
“这是村里的老传统了,你一个人又能改变什麽?”吴奶奶手里的拐杖锤了下地面,沉闷又短促的一声。
“多少人指着这事吃饭啊,你砸了人家的饭碗,人家会怎麽对付你?赶出村去都是轻的,万一找人把你弄死了怎麽办?这种事就是各人有各命,没得办法!”
“奶奶啊!你咋能这样说呢?”吴阿娟气得流出眼泪来,“我要是能早点知道,总能想点什麽办法……我要是知道莹莹缺这个医药费,我用家里钱给她凑就是了,她一开始就犯不着去卖身子!又或者能早些脱身,人也不会疯了!”
“娟啊,我已经是一大把年纪了,很多事,都是有心无力……我只能护着你,至于莹莹,她是个好孩子,可我管不了那麽多了。”
吴奶奶摇头说着,似是想起了赵莹的模样,又开始频频抹泪。
也是,都是年龄相仿的女娃们,自幼就玩在一起,天天在眼皮子底下晃悠,说是当做半个孙女看待也不为过。
只可惜灾祸落下来时,终究还是要分个亲疏有别。
这些事情做小辈的听了,会愤怒,但老人家愤怒了一辈子,就只剩下挫败和无奈。
“你如果真要怨,就怨我吧——”
说着,吴奶奶擡手就是一巴掌,拍在了自己脸上,力道不知轻重,只听得声脆响。
“是我无能,瞒着你丶也没帮上莹莹!”
“你干啥啊奶奶!”吴阿娟扑上去,死死抓住她的手,“我没怨你……这和你也没关系啊……”
看着面前祖孙俩哭成一团,古羽的心也被揪了起来。
他不明白,为什麽加害者总是有那麽多自我脱罪的理由,然後心安理得的活在这世上。
自责丶愧疚丶痛苦和无力感,都轮到了被害者与旁观者的头上。
就好像此时此刻,古羽恍惚觉得,他是那个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的人,将这污秽的秘密讲给吴阿娟听,所以她才会这样痛苦。
但转念一想,若她一辈子都不知道这秘密,带着对赵莹姐的不解与不舍直到死去,难道不是另一种痛苦吗?
有罪的人,从来都只该是那个制造痛苦的人。
“阿娟姐,吴奶奶……”古羽掀开被子,站起身,“这件事,你们就暂时假装不知道,行吗?”
吴阿娟一愣,下意识道:“难道就因为古志华是你爸,所以你想包庇他们?!”
吴奶奶却是拦住了孙女,摇摇头,看向古羽。
她的眼球被埋在松弛的皮肤与一层层褶皱中,目光也因此显得尤为深沉:“你打算怎麽做?”
古羽实话实说:“我还不知道……”
但,这终究是他的家乡。
他十馀载生命,浓缩其中,是每一滴雨丶每一阵风,具象化地停在了这方土地上。
古羽拿起桌上的圆珠笔,匆匆写下一串数字,“这是我的电话号码,等我想好,再打电话回。”
“在此之前,拜托你们,像是什麽都没发生一样。”
他披上衣服,深深鞠了个躬,不顾外头还绵绵细雨,推门而出。
吴阿娟愣愣地看向古羽离开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恍惚地瘫坐在凳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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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年关,大家都是往老家回,很少有人是向着城里跑。
古羽离开福安村後,在路上从早走到黑,才终于碰到一辆送货的三轮车。
剩下一半路程,但他花了双倍价格,才换得对方把他带去县里。
晚上没有客运,古羽怕古志华带人来找,没有去旅店过夜,只在客运站旁边公共厕所的杂货间里,坐着桶丶靠着墙,眯了几个小时。
等天刚刚擦亮,就买了最早一班的车,去城里的火车站。
逃似的,离开了这幽幽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