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再次降临未来大学。
喧嚣与狂欢,如同退潮的海水,缓缓地、不舍地,从c区-o号材料性能综合测试中心退去。
那一场如同魔法降临般的测试,给所有人带来了巨大的震撼与狂喜。年轻的研究员们,簇拥着他们的英雄林向东教授,举行了一场盛大的、不成敬意的庆功宴。他们用实验室里储备的、本应用于清洗精密仪器的医用酒精,兑上果汁,调制出了一种味道古怪但后劲十足的“庆功酒”。
他们唱着不成调的歌,吼着不成句的豪言壮语,笑声和哭声混杂在一起,将几个月来积压的所有压力、委屈和疲惫,都尽数释放了出来。
这是属于胜利者的夜晚。
然而,当所有人都醉醺醺地、互相搀扶着离去,当整个实验室再次被深夜的宁静所笼罩时。
林向东教授,却独自一人,留了下来。
他没有回家休息。或者说,他根本舍不得离开。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张他奋战了无数个日夜的、堆满了草稿纸的书桌前。整个巨大的实验室,只为他一个人,亮着一盏昏黄而温暖的台灯。
那光芒,像一圈神圣的光晕,将他和他手中的“圣物”,笼罩其中。
他将那块温润的、仿佛还带着他掌心温度的【赫尔墨斯-o】,轻轻地捧在手心里,一遍又一遍,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它光滑如玉的表面。
灯光下,他那头因为过度操劳而显得格外花白的头,他那张因为岁月和思考而刻满了深刻皱纹的脸,与手中这块代表着未来、完美无瑕、充满了勃勃生机的神之造物,形成了一种充满了时间质感的、无比强烈的、令人动容的对比。
一边,是即将凋零的、燃烧了自己一生的凡人肉体。
另一边,是近乎永恒的、由他亲手创造出的不朽奇迹。
他看着,看着,那双浑浊的老眼,渐渐地,被一层氤氲的水汽所模糊。
过去几十年的漫长岁月,像一部被按下了快进键的老旧电影,一帧一帧,在他眼前急地闪回。
他想起了自己还是个三十出头的、意气风的青年学者时,第一次,在《国际材料学》的期刊上,表了那篇名为《关于电活性聚合物与金属晶格耦合实现可编程形态的构想》的论文。那时的他,是多么的骄傲,多么的自信,他以为自己推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等待他的,将是整个学术界的赞誉和鲜花。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无情的嘲笑和冰冷的漠视。
他想起了,在德国柏林,那场五年一度的世界材料学大会上。当他用着蹩脚的英文,在台上阐述着自己关于“会呼吸的金属”的构想时,台下那些西装革履的、来自欧美顶级院校和实验室的同行们,脸上露出的那种毫不掩饰的、轻蔑的、看小丑一般的笑容。他甚至还清楚地记得,一位满头银的、德高望重的德国院士,在提问环节,站起身,毫不客气地评价他的理论是“有趣的、但毫无科学依据的、属于炼金术范畴的——痴人说梦”。
那一天,他独自一人,走在柏林冰冷的、陌生的街头。那种被全世界孤立的、不被理解的孤独感,像一把刀子,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髓里。
他想起了,回国之后,他为了将这个构想付诸实践,四处奔走,申请经费。但所有的申请,都石沉大海。没有一个机构,愿意为一个被国际权威定性为“伪科学”的项目,投入哪怕一分钱。
他想起了,那些最艰难的岁月里。他只能在自家那小小的、堆满了杂物的阳台上,用着最简陋的、他自己东拼西凑焊出来的设备,用着从废品站淘来的二手示波器,在妻子的抱怨声和邻居的猜疑眼光中,进行着一次又一一次、注定会失败的、卑微的实验。
他想起了,当他第一次,看到一块小小的铜片,在通电后,生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弱的形变时,他像个孩子一样,在阳台上,又哭又笑,手舞足蹈,差点被邻居当成疯子打了报警电话……
三十年。
整整三十年的光阴。
一个人,一生中,能有几个三十年?
他将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最富创造力的年华,全都投入到了这个虚无缥缈的、被所有人嘲笑的梦想之中。
他承受了多少的白眼,遭遇了多少的挫折,度过了多少个不眠的、被失败和自我怀疑所折磨的夜晚。
一生的追求,一生的委屈,一生的孤独,一生的坚持……
此刻,都浓缩在了掌心这块小小的、温润的、不足一公斤重的奇迹之上。
它不再是一块冰冷的金属。
它,是他一生的心血,是他不屈的灵魂,是他失而复得的、最宝贵的孩子。
这位在学术界风风雨雨、坚强了一辈子、被誉为“材料学界的雄狮”的老人,再也无法抑制自己那奔涌如岩浆般的情感。
浑浊的、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意志的堤坝,从他那深刻的眼角皱纹中,争先恐后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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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嗒。”
一滴泪水,滴落在那块【赫尔墨斯-o】光洁的板面上,出一声无比清脆的、仿佛敲击在灵魂深处的声响。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