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门孤山之争,宴门长老只馀六位,其中四个已经被养得废掉了:琼楼青酿,玉宇冰提,好吃好喝供着,拿飘渺仙气换了胭脂粉气,沉沦进人间欲望。
宴门议事的地方被她们改得像一座喝雕花酒的红楼,花花绿绿莺歌燕舞,女女男男荒淫无度。那些粉尘初闻刺鼻,久之却让人飘飘欲仙,成了瘾,戒不掉。
什麽绝世高手进这俗粉里滚一圈,天大的修为也暗淡了。
看着这些乱象丶这些拿着水烟瘫软邋遢的人,方妙诚自是满意极了。昔日仙者侠者,今朝尽成酒囊饭袋嗜瘾之人,闻者唏嘘,可谁让她们是敌手呢?对敌仁慈便是于己残忍,这道理方妙诚向来很清楚。
还留着她们的命,已经是顶天的善良了。
方妙诚视线轻轻一扫,扬声问:“另外两个还是不听话麽?”
侍者未答,角落里一道声音厉起:“呸!方狗!陆狗!休想用这些靡靡之音蛊惑人心丶腐蚀神魂!迟早有一天,世人会知晓你们所作所为,定然教你们神形俱灭丶挫骨扬灰!”
实在气派的一段话,却在方妙诚擡起手时,戛然而止了。
那人只觉得忽然变得很冷,有什麽东西源源不断地从身体里流出来,低下头,胸前一个淋漓的窟窿眼。
原来是这里在流出鲜血。
鲜血喷涌而出,死亡来得这麽突然。
一条人命呜呼,却好像只是一个微乎其微的插曲,楼宇仙乐停下几息,又奏起,焚香炉多加了几许珊瑚香料,芭蕉扇呼啦啦地扇着,烟雾更甚,试图掩盖血的气味。
鲜血溅在一盘浆果上,把那盘果子洗得熟透,被一个宴门长老和着血囫囵咽下去了。方妙诚缓步走过去,那位长老擡头看她,泪水沿着憔悴凹陷的面颊流下来:“我吃,我吃,别杀我……我已经没有修为了,不要杀我……”
“这才对嘛。”
方妙诚走出楼宇,天光乍现,陆琼音倚在门外待她,问她:“开心了?”
“开心,开心极了!”方妙诚不假思索,“我自修道便想着这麽一天,骂我辱我的,都杀了干净!是您教我的啊——‘蝼蚁的话不必介怀,蝼蚁之辈,踩死就好了。’”
“说得对极了。”陆琼音面上绽出一个笑,那绝不是刽子手的笑,而是发自肺腑,纯净至极。
方妙诚问:“所以我们什麽时候能杀宴清绝?”
“这麽恨她?”
“她看不起我。她的眼神让我恶心。”方妙诚说,“所以我要杀了她。”
“她向来傲慢,这是她的特点,也是她的致命伤。不过她对我还有用,你不能杀;这麽厉害的人,总要榨干最後一点力气和用处才能放她往生,否则不是亏了?”
方妙诚不解:“她都被关在宴门後山十四五个月份了,有用之处早被利用,还有什麽没用到的?最大的用处不就是牵制宴门少主……”
“这只是其一,”陆琼音与她向外走去,走到山到最高处亭台,向下一指,“你知道吗?往下宴门後山,禁域水潭,有一条青龙。本是上古时期的遗物,沉睡在宴门山,才让这里灵气聚集,养成世间一大派。宴门之祸,我赶在宴清绝召出这条青龙之前便废了她的根骨,才险胜一筹,如今宴清绝一身残躯,不成气候,而我特意放她去後山养伤,就是想她是否能再与青龙建立联系。”
方妙诚喃喃:“我以为有龙只是传说,不曾想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陆琼音笑,“你不见这宴门十二楼五城,从西到东的布置,正是一条龙脉?即便此刻宴门岌岌可危,气数仍不会绝,注定某日要东山再起。这是上神佑护,天意使然。”
“真是讨厌,”方妙诚小声抱怨,“凭什麽有些人命格就这麽好,杀也杀不掉,打也打不死呢?”
“所以我要那青龙为我所用。有旁人天生好命,我们既然艳羡,便出手夺之;若能抢到,说明天意也认可我们能替她承载这好命格,是不是?”
陆琼音说着,又叹了口气,“可惜这青龙被宴清绝封在水潭内,连看都看不到。总之呢,或为我所用,或除掉,我总要等到青龙现身的。”
方妙诚哼道:“好吧,那我便不杀她。”
陆琼音不明所以地笑了下,“小狐狸,再与你说一个秘密。”
“世人有世人的造化,我们有我们的修行。在凡俗人眼里,我们都是神仙,可你我知晓的,修道不过益寿延年,我们驻颜在年轻时候,一千年一百年地过,活成一颗枯石,活成一棵古木,但无论如何,活了多久多久,都无法向上触碰到‘天道’。”
“我本以为世间也就这样了,大梦一浮生,长生不羡仙,但在某一日得知……原来,是有人能成仙的。”
方妙诚眯起眼睛:“是谁?”
“自然是……我们大名鼎鼎的宴清绝掌门呀。”
陆琼音说得欢快,始终维持着那份笑意。她低下头,似是透过层峦叠嶂看见禁域水潭,一人阖目独坐。
沉默良久,陆琼音叹道:“只是可惜了,有私欲,不成仙。她注定过不了这血亲劫,要泯灭在这人世间了。”
【作者有话说】
一些科普,和正文无关,可看可不看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正史《後汉书·卷七十·孔融传》:女年七岁,男年九岁,二子方弈棋,融被收而不动。左右曰:父执而不起,何也?答曰:安有巢毁而卵不破乎!
笔记小说《世说新语》用“儿”模糊了性别:二儿故琢钉戏……
章回小说《三国演义》更是用“子”指代性别:二子曰:破巢之下,安有完卵乎?(第四○回)
个人觉得是七岁女孩说的,三册之中只有《後汉书》是正史,且其成书最早。
後汉书版本全文:女年七岁,男年九岁,二子方弈棋,融被收而不动。左右曰:父执而不起,何也?答曰:安有巢毁而卵不破乎!主人有遗肉汁,男渴而饮之。女曰:今日之祸,岂得久活,何赖知肉味乎?兄号泣而止。
或(有人)言于曹操,遂尽杀之。及收至,谓兄曰(女孩对兄长说):若死者有知,得见父母,岂非至愿!
乃延颈就刑,颜色不变,莫不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