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临城下
从牢里出来,江怀砚马不停蹄就往江府赶。
江家大族,但在金陵城中的江家都是聚集在一起的,整个城东巷陌街头街尾相连都是江家屋地,每家每户以院墙隔开,却都不约而同在院墙上开辟门洞,以方便往来。
是以沈太後围困江家的时候,便让士兵将整个东城绕路一圈儿,一个人都跑不了。
这会儿外有敌军,内有江氏犯上作乱,金陵城中风声鹤唳,路上连个小摊小贩都没有,身为一国都城,江怀砚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萧条之景。
若不是他早已与沈太後达成协议,恐怕如今还在被困于皇宫,无法对江家施以援手。
等他赶到江家的时候,门口守卫仔仔细细查阅了太後给的印信,满脸狐疑送他进去。
一踏进江家,满室都是人。
全府的人估计早已聚集在一起,为首的是大房的大爷,不过他年事已高,手里捏着阿耶给他写的信,颤颤巍巍在那里宣读家主的命令。堂中已经摆满白绫绸缎和匕首。
站在祠堂里的都是江氏直系子弟,女眷皆站在堂外廊下,因此哭声也离得远了些。
一些抱在手里的孩童偶有几个嚎啕大哭的,很快便被阿娘捂住了嘴,这些年轻新妇明明自己稚嫩的脸上惨白如纸,却还要装作大人的模样哄怀中幼童。
她们自己或许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就在那一张薄薄的纸上写着。
可白纸黑字,凭何能定人生死?
这一桩桩一件件场景刺痛着他的眼眸,他从轮椅上站起身来,起初有些颤颤巍巍,因为匆匆赶来没有服用五石散的缘故,双腿如利刃刺入,剜血带肉得疼痛。
但他必须站起来。
站着走进江氏祠堂。
他不仅仅是君後,他还是江崇唯一嫡子,江崇的命令只有他可以试一试更改。
抓紧时间适应了一下,江怀砚顶着巨痛的双腿,终于站在祠堂中。
族中老者互相张望,谁都不太敢先开口说话。
江怀砚率先打破沉默:“阿爹让族中子弟尽数殉葬?”
大爷见江怀砚知道这件事,忙点头:“回君後,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君後是来监督的吗?”
身为江家子弟,一个个脸上都没有丝毫惧色。
老弱没有,妇孺也没有,连孩童,也是压抑着哭声的。
一如当年,他们一个接一个白衣囚服赤脚走向刑场的模样。
这便是所谓的江氏风骨吧。
明知道要死,会死,却还要挺直脊梁。
只不过当初大家是没得选,如今可不一样。
“国破家亡,自古以来都是连在一起的。想必所有人都觉得天经地义。”
江怀砚沉着脸,几句话便让大爷将手中江崇所给的信令和一纸书接在手中。
“不知各位族老,准备怎麽开始?”
“自然,自然是先从孩子开始。”
“幼子不懂不会害怕,等孩子去了,我等便了无牵挂,自然会跟随而去。”
“如今城还未破,司徒氏还未灭,族老就已经准备去了?”江怀砚偏了偏头,日光落在他眉上,凌厉起来还真有几分江崇的模样,登时将几个族老吓的一个激灵跪下来。
“君後恕罪,我等不是说司徒氏必亡的意思,我等只是。。。只是在祠堂里等着,一干吃穿用度还是照旧的,只是大家都聚集在一起,好有个帮衬。”
江怀砚冷笑:“都上黄泉路了,要什麽帮衬?”
“自然,自然不用。”
江怀砚站在祠堂牌匾下,一甩袖子,好一阵凌冽的罡风,将气势拿捏得十足。
他举起家主令牌,目光扫过衆人,“我乃大雍君後,亦是江家嫡子,如今阿耶在狱中生死不知,自现在起,我的令,便是江家家主之令。”
“叛军兵临城下,不日可能就会城破。我身为君後,自然难逃一死,与国同亡。”
他话锋忽得一转,“可你们不是。”
“你们堂下所有人,都不是。”
“不可啊,君,君後,您再说些什麽?与国同亡,本就是江家之幸。”
“何为幸,何为辱?”
“司徒氏要亡了,你们跟着去死便是幸?可我问你们,司徒氏可有做什麽对天下百姓有益之事?从夺位第一日起,司徒氏便大兴土木建造宫殿,要抹去萧家痕迹,为了达到控制百姓的目的,大肆焚烧前朝书籍不论好坏,让很多有用的东西失传,致使百姓无法学习。更是为了充盈国库,随意增加赋税,仅仅执政三年就已更改四次赋税,朝令夕改致使百姓怨声载道,民生苦不堪言。”
“安和四年,江西水道大灾,死伤二百万,司徒氏却只出了二十万两抚恤银,连一个郡都无法救,何况受灾的数十郡县。安和六年,北疆蝗灾,皇城全不过问,等蝗灾之後才佯作得知消息,第一件事却是增加赋税。与此同时,沈太後拨款六十万两用于边疆战事,民生雪上加霜。安和七年。。。所有天灾,皆由江家子弟互相接济扶持,奔走于乡野之间,我想,在坐诸位没有人心中不清楚吧?”
江怀砚将在宫中收集的所有案牍都带了出来,忽得往天上一扬。
那些载满天灾人祸和江家功绩的纸片纷纷扬扬如雪花飘落,一时间将整个祠堂都映衬出几分苍凉来。
“族中年轻子弟,无有不奔走于灾民之间的,见过民生,见过百姓,与那些坐高堂不沾阳春水之人全不一样。尔等心中夙愿,难道不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绝不会是,司徒氏坐享其成吧?”
“国难可赴,国亡可殉,但也要分清楚,这国到底值不值得?”